第8章

紫砂壶里的茶水还在冒着热气,茶厢里坐着的人却再没了喝茶的兴致。

沁月在林仲骞的眼里看到了伤痛,“仲骞。”她唤道。

林仲骞的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后天……后天是你的生辰啊,我专程赶回来就是为了能够亲自为你办一场生日晚宴,可是现在你却告诉我,你要在那天与顾叔寒订婚。”他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柔声道,“沁月,你告诉我,是不是有人逼你,我不相信,你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苏沁月眼里含着泪一个劲儿的摇头,“不,没人逼我,仲骞,我求你最后再信我一次,顾叔寒把订婚宴设在了‘克里斯丁’,你答应我,后天你一定不要去餐厅,顾叔寒,他会毁了你的。”

“为什么?为什么要答应,你为什么要答应嫁给顾叔寒,难道就为了那可笑的一纸婚约吗?”

“仲骞,你听我说,这世上有许多事,我们生来便是别无选择的,我既然身为苏家的女儿,我就有责任去做一个苏家女儿应该做的事。”

“现在已经是民主社会了,为什么还要把一个家族的责任强加在一个只是在它的庙堂之下出生的女儿的身上,这未免太过迂腐了些。”

“不,这不是迂腐,这是孝,这是五千年中华文明流传下来的责任感,这是孝道。西方文明固然是好的,民主和自由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们仍旧是中国人,我们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责任。”

“是,我说不过你,当初与你争论三民主义的时候,我就说不过你。”仲骞忽然笑了起来,“是啊,就算你答应嫁去平京又怎么样,只要你一天没有去平京,这一切都还是未知数,那个顾叔寒也不一定就能活到你们成亲的那一天。”

仲骞的话让她心惊:“仲骞,你想做什么,顾叔寒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你不是舞刀弄枪的人,你千万不要做傻事!”

仲骞温柔的拂过沁月的头发,微笑着深深看了她一眼,就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开,任她再怎么呼喊也没有回头。

有水珠啪嗒落在地板上,只有沁月知道,那不是洒落的茶水,那是她的眼泪。

仲骞,你走得那样决绝,当你知道真相的时候,你还会原谅我吗?

晚凉天净月华浓,顾叔寒新居的后花园里,一株秋海棠树花繁似锦的,开得正好。

顾叔寒忽然想起韦庄词里那句“云解有情花解语,刬地绣罗金缕。”他站在那株秋海棠树下,枝头繁花灼灼的一如故居当年,如今却觉得这解语花美得有些伤眼。

顾叔寒兀自低头看向手中那一张不过巴掌大小的泛黄相片有些出神。

“少帅,找到清云观的地址了,就在广陵城西郊的岭山上。”张副官一得到消息马上匆匆赶来告知顾叔寒。

顾叔寒将相片放进衣兜收好,对张副官道:“事不宜迟,让小武去备车吧,我现在就出发去清云观。”

岭山上夜色寂静,清云观门外,两个道童正一脸凌然地挡在道观的陈旧木门前:“师父已经歇下了,不会见客的,您二位请回吧。”

小武本就是军营武夫出身,是曾经上过战场的铁血团长,这次顾叔寒要来广陵,顾敬安才派了他跟来做顾叔寒的司机,见这两个道童如此说,他也急了起来,挽着袖口道:“嘿,你这两个小道哥儿也忒不讲理了,咱们少帅来你们这破道观是看得起你们,你们居然还这么傲,你信不信我……”

“你想怎样!”两个道童被小武的样子给唬住,眼看就要把门关上。

顾叔寒揉了揉眉心,对小武道:“你先回车上去。”少帅的命令不敢不从,小武只好悻悻的回车上去等。

见小武离开后,顾叔寒才道:“小师傅,麻烦等陆老先生休息过了,去通报一声,就说许逸君的后人明日会再来拜访他。”

翠娥站在床边小心翼翼道:“小姐,顾少爷派来接您的车子已经候在外头了,您还是快些起来吧。”

昨晚她蒙在被子里哭了一夜,翠娥不会不知道,可是经过昨天那一顿训斥,翠娥倒也不敢多话,说话也拘谨了起来。

在苏沁月看来,这是好事,翠娥迟早是要离开她嫁人的,早些懂得察言观色、收敛天性,以后才不至于吃亏。

沁月从床上坐起来,对翠娥道:“现在人人平等,昨天我说的那些话如果太重了,我向你道歉,可我说那些话都是对你好,你跟我这么久,我怎么会不知道你的品行,只是你心太实诚,现在广陵世道正乱,你要是再像以前那样容易被人利用。”

翠娥本来战战兢兢地低头站着,听沁月这样说才敢抬起头来长松一口气:“小姐不怪翠娥就好,翠娥以后再也不乱说话了。”

“好了,替我梳洗打扮吧,我这副样子没有你的巧手粉饰怕是没脸出去见人了。”沁月打趣道。

为了衬气色,翠娥替苏沁月挑了件梅粉色的织锦缎长袍子,朱色的缎子滚边,从襟前到下摆上满织着的是幅海棠蛱蝶图,衣衫如同“一丛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

想到顾叔寒迁居新宅,或许有女宾客在,沁月一向谨慎,为避免抢人风头,她没有戴翠娥给她挑的贵重繁复的首饰,而是选了套雕花的蜜蜡首饰,蜜蜡温和又精致不俗,不会失了礼仪也不会抢人风头,是很安全的一套首饰。

翠娥将沁月送上车,对她唠叨:“小姐,我听吴妈说沉香山上最近来了一拨土匪,城里有好几户人家的姑娘都不见了,下人们都传说是被沉香山上的山匪给劫了去。那新霞路在城郊,小姐你可千万不要跟顾少爷闹别扭一个人出去……”

“好了,好了,你个小丫头倒跟吴妈一样唠叨起人来了。”

穿过大半个广陵城,沁月终于到了新霞路,或许是因为在白天拳馆和赌场都还没有开门,路上只稀稀拉拉的走着几个洋人,这个销金窟倒显得有些冷清。

苏沁月打量着这个传说中的新霞路1号,不得不说,顾叔寒的别墅建得非常气派,别墅通身纯白,高大的黑色洋铁雕花大门和它的主人一样给人以不可接近的威严,花园里的喷泉里站着两个胖乎乎的安琪儿,屋子里的装潢皆是考究的布洛克风格,连门把手都是纯金打造的,整个房子都显得非常奢华矜贵。

“说吧,都查到些什么。”顾叔寒从铁盒里拿出支烟来。

“少帅果然料事如神,那人藏得那样深却还是被少帅看出了端倪,真想不到那人的过去不仅不干净,他居然还是训练有素的杀手,如今聚义堂的堂主。”张副官答道。

“聚义堂?清帮下面那个神神秘秘的堂口?传闻中他们的堂主可是杀人不见血的罗刹啊,有意思,这藏得这么深的聚义堂堂主,居然是他。”顾叔寒吸了口烟,顿了顿又问,“那个苏府大小姐呢,查到些什么?”

“据查,苏沁月的确是苏远的亲女儿,苏家的大小姐,苏家的旧仆都说苏沁月与苏远的原配夫人长得一模一样。”这些年,顾叔寒几乎是烟不离身,张副官看见顾叔寒又开始抽烟,劝道:“少帅,还是少抽点吧。”

“少废话!还查到些什么,说!”顾叔寒将烟盒往桌上一扔,厉声道。

“还有就是,苏小姐的确不是在苏府长大的,是……四年多前才从美国回到苏府的。”

顾叔寒喃喃道:“美国……”他吸了口烟,又道:“继续去查,查她回苏府之前,发电报到美国那边去查。”

张副官看见顾叔寒听见“四年前”的时候,神色有些不对,顿了顿又道:“现在欲对平京军不利的人很多,江左两城之间的关系也并不明朗,尤其是一直与您作对的那个人,他向来阴险诡谲,万一苏小姐是他们找来的棋子……虽然她跟文坪那位相貌相像,但是声音却不一样……少帅,您一定要小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