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王冰《素问》通行本中的纰误

王冰，号启玄子，又作启元子，唐代著名中医学家。约生于唐景云元年（710），卒于贞元二十年（804），里居籍贯不详。唐宝应年中（762—763）为太仆令，故称为王太仆。

王氏究心于医学，尤嗜《黄帝内经》，曾“于先生郭子斋堂，受得先师张公秘本”。自天宝九年（750）至宝应元年（762），历时十二年，以南北朝的全元起的《内经训解》为依据，编次出《素问》24卷81篇。“究尾明首，寻注会经，开发童蒙，宣扬至理”，这就是被后世奉为圭臬的《补注黄帝内经素问》，成为后世医家研究该书的蓝本。王冰对中医学理论的某些认识和创见，至今仍有非常重要的研究和参考价值。现在仍通行的是《重广补注黄帝内经素问》（762年注本），经北宋校正书局林亿等（1056—1067）校勘而定型的。宋代以后各种《素问》刊本均以此本为依据和祖本［1］。

［1］ 段逸山.《素问》全元起本研究与辑复［M］.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01：1-35.

根据上海中医药大学段逸山教授的研究，《素问》流传情况大致如下：汉代起在民间流传——南朝齐梁时期有《素问》未注本与全元起注本——762年经唐代王冰改编，有《素问》未注本、全元起注本与王冰注本——后出现过王冰注本的改易本，并有加注现象——1066年经林亿等校正王冰注本，有《素问》未注本、全元起注本、王冰注本、王冰注本改易本与新校正本——北宋与南宋之交，全元起本亡佚——又出现林亿等新校正本的改易本。

王冰注本是在全元起注本基础上进行的。他在自序中云：“世本纰缪，篇目重叠，前后不伦，文义悬隔。”其所言“世本”主要指全元起注本，亦旁及其他《素问》传本。王冰在整理改编时，凡属“讹误”之处，便大刀阔斧地进行拆并、迁改、增删，并加注释。对于王冰的历史评价，中医史学及文献学界已有公论：王冰注本保全了《素问》早期传本的正文资料，但是改动过大，以致其注本失去了古本的本来面目，给后世学者的校勘研究工作增添了困难。可谓有功有过。

长期以来，王冰《素问》通行本流传甚广，影响甚深，贡献甚伟。但也正是这位医经大家，却在《素问·热论》中将“少阳主骨”妄改作“少阳主胆”，致使纰缪一下子流传开来，竟完全不可收拾。甚至于此后的历代群贤，由此皆不得其要领而三缄其口，集体将“少阳主骨”遗忘掉了。

实际上，距唐代王冰时代较近的宋代林亿等人，在《新校正》中就指出其错误，林亿加注云：“全元起本‘胆’作‘骨’……《甲乙经》《太素》等并作‘骨’。”［1］林亿等人的话是可信的。明显地，他们亲眼见过全元起本《素问》，否则他们也提不出那样的质疑问题。据史料记载，在北宋中期全元起本尚完好保存，北宋校正医书局林亿、高保衡等校正《素问》王冰本时，与全氏本细密对照，在《新校正》中提示文字异同，并在王冰本每篇题目之下注明此篇原在全氏本某卷，原名为何。林亿还提到《甲乙经》《太素》等并作‘骨’的佐证。但是，《甲乙经》《太素》虽然均是早于王冰的注本，但业已经过皇甫谧和杨上善改编，成为《素问》的类编本，作为版本校勘来说是可以质疑的，不可列为证据。

［1］ 黄帝内经素问［M］.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63：63.

唯有全元起本《素问》的记载，才是一个强有力的证据。因为全元起是训解《素问》第一人，他的本子反映出《素问》最古朴真实的面貌。遗憾的是，林亿等在《新校正》未能据理修正被篡经文，从而有效地终结王冰的谬误流传；而全元起本《素问》又亡佚于宋代战乱硝烟之中。于是乎，后来的诸多著名注家，如明代张介宾、汪机，清代张志聪、马莳等人，现代如程士德、王洪图、李鼎等都不能亲睹全元起注本，故只是存疑而不敢定论。

其间，有日本著名汉学家、中医学家丹波元简根据《素问·热论》篇的上下文逻辑关系，认为《素问·热论》提到三阳变化，既然“太阳主皮”“阳明主肉”，按照对应平行匹配的关系，就理应是“少阳主骨”，即“皮”“肉”“骨”相应；如果突兀地“少阳主胆”，则文义阻断，不能自洽。况且“少阳主胆”不通，也不合医理。《内经》中凡言“主”字，皆是“主宰，主控”之意。医学理论上，少阳经脉属于胆，却不能反过来主宰胆［2］。现代学者如程士德、李鼎等均赞成丹波氏此说［1］［2］。

［2］ 丹波元简.素问识［M］.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84：90.

［1］ 程士德.素问注释汇粹［M］.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82：442.

［2］ 李鼎.针灸学释难［M］.上海：上海中医药出版社，2006：57.

事实上，从王冰通行本自身中，也可发现王冰他本人是明知有“少阳主骨”之说的，而且是赞同的。如他本人在注解《素问·诊要经终论》“少阳终者，耳聋，百节皆纵”条时，就曾加注云：“少阳主骨，故气终则百节纵缓。”［3］所以，似乎可以确定王冰在《素问·热论》篇是一个无心的疏漏，而误写作“少阳主胆”。

［3］ 段逸山.《素问》全元起本研究与辑复［M］.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01：1-35.

“少阳主骨”，显而易见，强调“少阳”与“骨”的生理联系，因而具有更加深广的含义，内涵包容空间从生理到病理乃至临床证候及治疗等方面。王冰妄改一字之误，摧毁了“少阳主骨”学说的基础之柱石，遮断了少阳经与全身骨骼系统之间的生理联系和病理影响。正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因此，竟成为这一学说存废的关键之举。当然，造成“少阳主骨”学说在历史长河中湮没，还有一个次要原因（详见后节）。但无论如何，王冰的纰缪，所引起的基础理论意义上的混乱和分歧，是最根本、最主要的成因。

设若全元起《素问》注本没有亡佚，后世医学家必能参阅之而多出几个如林亿般的明眼人，大声疾呼；有理有据必能弄清原委，搞个水落石出，情形就会大不相同！但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行船又遇打头风，而所有这一切能否回归本位，似乎又系于亡佚已久的全元起《素问》注本会否奇迹般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