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黄帝内经》关于“少阳主骨”的记载

“少阳主骨”学说,它是否真实地发生并存在于中国本土医学体系中而不是虚妄?其次,它早期的基本面貌究竟是怎样的?在上一节里,列举的一些文献学理据,尚不能完全令人满意地回答这两个问题。因此,我们必须从中医学基本理论滥觞的《黄帝内经》中,找寻更多、更有说服力的答案。

《黄帝内经》是阐述医学理论与临床法则的经典医籍,它构成了中医的理论体系,为我国医学发展奠定了基础。据我们初步考证,《黄帝内经》中确实记载有“少阳主骨”的相关论述,它们散见或互见于以下六篇论文之中:

《灵枢·经脉》载:“胆足少阳之脉……是主骨所生病者……胸、胁、肋、髀、膝外至胫、绝骨、外踝前及诸节皆痛……为此诸痛,盛则泻之,虚则补之,热则疾之,寒则留之,陷下则灸之,不盛不虚,以经取之。”

《素问·热论》载:“少阳主骨。”[1]

[1] 编者注:虽王冰通行本作“少阳主胆”,但林亿等的《新校正》云:“按全元起本‘胆’作‘骨’……《甲乙经》《太素》等并作骨。”多数《内经》专家认为“少阳主胆”应为“少阳主骨”。

《灵枢·终始》和《素问·诊要经终论》均道:“少阳终者,耳聋,百节皆纵。”

《灵枢·根结》道:“少阳为枢……枢折即骨繇而不安于地,故骨繇者取之少阳。”

《素问·厥论》道:“少阳厥逆,机关不利,机关不利者,腰不可以行,项不可以顾,发肠痈不可治,惊者死。”

以上六条经文,虽出现在《内经》不同的篇目中,但令人好生惊讶,它们竟然如此默契地相互印证,相互羽翼,形成了颇为完整的关于“少阳主骨”的学说体系,阐述了一系列重要的学术观点,包括:少阳经与人体骨骼系统的生理和病理联系,少阳病理变化导致骨病理变化的规律,少阳病理相关性骨病的临床特征及其机转,直至此类骨病的治疗的原则和方法,等等。

这里,先不做经文的逐条考证和解析,只是综合全部所列经文的整体意义,借以归纳出“少阳主骨”学说早期的原始面貌,文字考据及注家发挥意见详见本章第五节。简单地概括起来,上述六条经文,起码有五层重要的含义。

一、少阳与骨生理功能的密切联系,正如后来张景岳先生“气刚骨亦刚”的注评[2],说明了少阳与骨生理二者的关系。景岳先生之观点,揭出《内经》“少阳主骨”的深意,可称之为“刚气相通”原理。即是说“少阳主骨”是指足少阳禀受所连属的胆腑“刚”气,在“刚”的特性上,对全身骨骼的质地(强度)具有调节作用,目的是保证骨骼既要能负载又要轻捷灵动。一个“主”字,概括出二者特殊的密切的关联。

[2] 张介宾.类经[M].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65:420.

众所周知,人体的骨骼是一种非常特殊的生物材料,其特点是既必须强硬而又必须轻便,既须刚直以能支撑负荷又要韧性十足而不易碎断。而骨骼这种既矛盾又统一的材料特性,可用“骨强度”来标志;它在人生各个生理时期都必须保持稳衡和适度,故需要少阳经脉以“刚”气作为它在人体的终生的调控者。就骨的生理而言,“肾主骨”是谓肾以藏精生骨髓而主控人骨骼生长发育的全过程;而“少阳主骨”是指少阳功能与骨强度相关,二者各有所主控,相互联系,相互影响,但并不相悖亦不排斥。

二、以上所列出的六条《内经》经文,论述了少阳病理相关性骨病的变化过程(节痛、骨摇、机关不利、折、终),概括起来说,都是少阳病理变化影响到骨强度而产生的骨病理的改变。最初,少阳功能失调,出现最早和最常见的骨病理改变就是因骨强度下降而致骨损引起骨痛。这是多部位骨痛,诸节皆痛,可以是间歇性的,也可是持续性的,甚至夜间痛甚。如果发展下去,少阳病理变化加重而“枢折”,则此时骨病理进而出现“骨繇(摇)而不安于地”,意味着骨强度和力学稳定性严重下降,骨折的风险大大上升,甚或在某些负重部位已经发生骨折。最后更进至少阳“终”“厥逆”的阶段,出现“百节皆纵”“机关不利,腰不可以行,项不可以顾……”,不可治!

从骨的病理上讲,林林总总的骨病,不论生命中任何时期,大都可责之于肾;而关乎足少阳的,唯有这一类以骨痛而易于骨折为特征的骨病。少阳之病理导致骨之病理的进展,也反证了少阳经脉与骨强度存在前述生理上的内在关系,更突出强调了“少阳主骨”之“主”字的涵义。

三、所列经文,还概括了少阳经脉功能失常而引发骨病的临床机转和预后。从临床看,少阳病理相关性骨病有两大临床特征,可出现“诸节皆痛”(全身多部位骨痛);进而是“骨繇而不安于地”(骨之动摇,惴惴不安稳,即骨强度和力学稳定性下降;骨不承力,欲断已折,即易骨折)。其转归和预后,即随着少阳及骨病理的恶化,特征性临床证候益发笃重,如骨痛强度和部位分别增加,患者骨及关节稳定性急剧恶化,极易骨折或者已经发生骨折等。终于等到了“少阳终”“少阳厥逆”时,已是危殆万分,出现如“百节皆纵”“腰不可以行,项不可以顾”等变化;可产生并发症,如并发肠痈,眼系绝及色青白等变化,迅疾危及生命。

四、经文中有“少阳为枢”的记载,如《灵枢·根结》道:“少阳为枢……枢折即骨繇而不安于地,故骨繇者取之少阳。”由于“少阳为枢”的观点在中医学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应用,比如知名的“开阖枢”理论就有它的地位。而它在“少阳主骨”里的作用却罕有人知。事实上,“少阳为枢”的本质意义,是古人已发现骨生理活动中有“枢”的存在,而“枢”即少阳功能活动所控。从《灵枢·根结》可知,正是“少阳为枢”将少阳、骨病及相应治疗原则和方法等三者关联到一起,故它在少阳相关性骨病和临床治疗之间搭建了一座桥梁。后文我们将用实验结果证明,“少阳为枢”揭示的是,在骨生理活动中,维持骨重建有周期、有节奏、有规律的活动的关键是少阳功能,即“枢”;它作用部位在骨重建中破骨细胞和成骨细胞的偶联平衡上,它的功能特性是“和调”(详见第二章)。

五、最值得重视的,《内经》经文重复地强调“取之少阳”的治疗原则和方法,特别是采取足少阳的针灸方法来治疗这类少阳病理相关性骨病。这充分说明当时的医学家,已经发现并成熟地应用体表足少阳经穴治疗此类与少阳功能失调相关的骨的病症,同时也推定了“和调少阳”的治疗方法,是针对这类骨病的有效措施。这种治疗有效性的机理,就是上文的“少阳为枢”。至此,从生理到病理,再到临床表现乃至治疗,“少阳主骨”的意义已经交代得非常完整了。

然而,经文中还隐含另一启示,“取之少阳”的治疗有最佳时机的抉择,错过了这个时间窗则是徒劳的。这个时间窗,即《经脉》篇及《根结》篇所提到的两个病理阶段——“骨痛、诸节皆痛”和“枢折、骨繇而不安于地”,这两个时期是治疗取得疗效的关键时期。也只在这两个地方,《黄帝内经》才讲到可以采用“取之少阳”来对治。说明少阳病理相关性骨病只有在这两个阶段才有治疗价值。他如《素问·厥论》《灵枢·终始》和《素问·诊要经终论》等阶段,皆骤然病势笃重,或出现并发症,或迅疾而亡。

综上,《内经》经文,在历史上,可能是少阳与骨强度相关的重要原理、少阳病理相关性骨病以及足少阳经可以自身调节骨强度等观点的最早文字表述[1]。细细玩味上述经文,它们虽分见于《内经》六篇论文,但综合体现出一个医学理论所应具备的始于生理、病理,再到临床特征、转归和预后,赓之以治疗原则和治疗方法等全部完美的特质。这在《内经》关于中医基本理论的记叙中实属罕见。

[1] 王鸿度,张丰正,游慧,等.“少阳主骨”理论考辨[J].中国针灸,2008(6):469-471.

以上就是“少阳主骨”学说的早期面貌,一个客观真实的历史存在。

可是,令人浩叹不已,如此重要的一个理论成果,为何后世未能将其应用发挥?甚至于千年以降,仍明珠暗投,循循然被排斥于中医学主流医学以外?历代著名医家为何又都对“少阳主骨”莫衷一是,茫然踟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