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少阳主骨”基础与临床:王鸿度学术思想撷粹
- 王鸿度主编
- 2984字
- 2025-03-15 08:37:16
千年沉浮 少阳主骨
我是一名针灸大夫,又忝为一名高校教师,从事临床和专业课教学工作四十余载,有个问题常常萦绕于怀。曾记得,初执教鞭之时,每逢行课至足少阳经病候时,都会对“主骨所生病”一句甚感困惑,不知道如何向学生们解释清楚这足少阳与骨病的关系;而每当临证遇到骨痛或关节痛的患者,径直选用环跳、阳陵泉、悬钟等穴治疗之后,又不禁自问:这些能够治疗骨及关节病的穴位为何都集聚于足少阳胆经之上?因为就当时我们所接受的中医教学内容,只知有“肾主骨”,而根本不存在足少阳胆经与骨病、骨痛之间有任何直接联系的知识。
随着阅历渐深,此疑惑却不减反增。也曾孜孜求教于中医典籍《黄帝内经》,从多篇经文中辑出相关的条文,反复研读后,似乎感觉《内经》[1]中确实记述了足少阳经与骨病骨痛有因果性的病理联系。譬如在《灵枢·根结》载“少阳为枢……枢折即骨繇而不安于地,故骨繇者,取之少阳”,很清楚地使用“即”字来表现足少阳胆经与骨之间在病理上的因果关系,也明白无误地指出“取之少阳”的对治途径。但是,十分吊诡的是,翻找遍一部《内经》却似乎又完全找不到两者生理上相关联的证据!于是,一个更大的困扰又如山般压上了我的头顶:生理功能上不相关,又如何能够产生直接的、因果性的病理影响呢?
[1] 本书文献皆引自1963年人民卫生出版社出版的《黄帝内经素问》(王冰注本)、1956年人民卫生出版社据赵府居敬堂本影印的《灵枢经》。
我穷搜所能接触到的《内经》不同注本和类编本,悉心研读,终于弄明白《素问·热论》“少阳主胆”的记载可能有讹,似乎原来应作“少阳主骨”。这一舛讹肇端于唐代王冰,他的《素问》通行本中将“骨”妄改成“胆”。由于王冰通行本流传甚广,几乎是后世所有刊本的祖本,所以以讹传讹,王冰的纰误也被当成了金科玉律。后来宋代林亿等人在校定和刊印《黄帝内经素问》时,曾于下方加注指证王冰的改篡,但当时他们未及修正经文原文,是为一个遗憾。然而更遗憾的是,王冰通行本所参照的全元起《素问》训解本,却自宋代中期又亡佚于战乱烽火之中!全元起本保存《素问》早期面貌最为完整,林亿也是根据它而批评王冰的,它的亡佚对“少阳主骨”可谓是致命的。因此,宋后以至明清,乃至近现代的一大批优秀《内经》注家和医学家,都无缘亲睹全元起注本,只能空作推证演绎而不能或不敢定论。
明清如张介宾、汪机、马莳等,枉有心力,却不能挽逆舟之势;现代学者如北京的程士德、王洪图,上海的李鼎等先生,又陕西董炳耀,以及衣正安等,也都曾力主“少阳主骨”之说,但因无理据的支持,而人心积习既久,终叹无救正之日。噫嘻乎悲哉!没有全元起本《素问》出世,就没有实证凭藉,“少阳主骨”仍然犹如一团迷雾;生理功能上的直接关联阙如,其病理联系和临床治疗便沦落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这种不尴不尬的情形,一直持续到20世纪末。而21世纪伊始,因缘际会,人们倏然间几乎同时看到了两个显著的变化。
一是2001年,上海中医药大学段逸山教授,历时五载,辑复了全元起本《素问》,并完成《〈素问〉全元起本研究与辑复》一书,由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出版。从全元起注本的学术价值判断,它基本保留了《素问》早期传本的面貌,因此,它对王冰通行本具有可靠的校勘作用[1]。对于“少阳主骨”之说,由于全元起注本重新现世,终于结束了只能存疑而不能一锤定音的局面。
[1] 段逸山.《素问》全元起本研究与辑复[M].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01:1-35.
二是国际骨生物学研究取得重大的突破。这一突破酝酿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得益于基因技术的成熟应用。2000年前后,一系列骨代谢调节的研究成果,为世人勾勒出破骨细胞与成骨细胞相偶联的奇妙关系,而这关系在调节骨重建、维持骨稳态活动中扮演重要角色[2]。2001年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National Institutes of Health,NIH)修改了骨质疏松症的定义:是以骨强度下降、骨折风险性增加为特征的骨骼系统的疾病[3]。新定义强调“骨强度”概念,它是骨量和骨质量的整合,改变了以往只关注骨量的倾向。这些进展也让我们领悟到骨生理活动更为深刻的机制,并重新审视“少阳主骨”的含义。
[2] ERIKSEN E F.Cellular mechanisms of bone remodeling[J].Rev Endocr Metab Disord.2010,11(4):219-227.
[3] NIH.Consensus development panel on osteoporosis prevention,diagnosis,and therapy[J].JAMA,2001,285:785-795.
基于上述,我们认为更深入地推进对“少阳主骨”的理论研究和科学实验的条件已经成熟。
对于“少阳主骨”的学术研究,大约有如下几个重要的历史节点:《内经》时期“少阳主骨”学说基本确立;唐代王冰《素问》注本纰缪流传,以致该学说逐渐废弛,临床应用几近阙如;宋代靖康年间(公元1126—1127年)全元起注本亡佚于战火硝烟中,再无实证推翻王冰之误;嗣后,虽有历代有识之士提出异议,间或有零星的临床应用,但始终未能进入中医主流医学而获得应有的学术地位;直到段逸山先生的《素问》全元起辑复本现世。这里,我回想起一段往事,我第一次申报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未果,评审老师在评语中很诚实地说,“我手边的《内经》翻遍了也未找到‘少阳主骨’四个字”。其实,这就是那个时候的真实写照,那位评审先生的敬业和不苟却也让我动容!
由于有了全元起本的实证,基本可以否定王冰纰误,肯定了“少阳主骨”是历史真实,这为后续研究工作奠定下坚实基础。我们也正是追赶着这个历史节点,顺势展开了崭新的研究工作。
大约2004年前后,我们聚集了以针灸学、中医学、骨科学、生物化学和病理学专家为主的团队,对“少阳主骨”开展专题的综合研究。2006年我们始获得国家中医药管理局科研专项课题资助。后来几年间,不断创新研究方向,又相继获得四川省科学技术厅、四川省教育厅以及四川省中医药管理局等部门的多项科研课题资助;2012年获得国家自然科学基金资助。同期,我们关注到国内不少同行,也将目光投向该研究领域,蔚然成了一个花朵竞放的局面,令人深感欣慰!
围绕“少阳主骨”,我们已完成一些初步的工作,本书就是想与读者和同行分享研究的心得和体会。为了方便阅读和理解,我们在第一章先从考证入手,厘清并讲述“少阳主骨”学说沉浮的千古之谜,还原其早期原始的面貌。然后,第二章对其理论的基本内容及意义做重点阐述,值得留意的是,基本内容的讨论不只空对空地理论推衍,而是以我们科学实验的证据或者国内外骨科学最新研究成果为依归,言必有据,不做无病呻吟的文字游戏。第三章,历史地评价“少阳主骨”的学术成就,展望其诱人前景。第四、五两章,分别简述我们的研究工作,既有对“少阳主骨”理论的直接验证,也有对其背后的规律和机制的探讨,更有可作为旁证的临床应用研究。第六章,简略地对迄今为止“和调少阳”法在一些相关临床病种的应用进行回顾和综述。
在本书中,为将“少阳主骨”上升到真正意义的理论学说,我们在完全尊重其本义和原始面貌的基础上,又在抽象性、逻辑性、系统性及可证实性上做了一些补充和完善。行文讲述时,将“少阳主骨”学说自身逻辑的线索和我们研究思路步步深入的线索交织在一起,以便读者能够从研究工作的递次发展演进中,更深刻地感受到“少阳主骨”的真实底蕴。这可能与习惯上中医学专著的写法略有出入,毕竟不同于主流中医学的基本理论千年沿革衍化,“少阳主骨”是在一个新的时代重又面世的,梳理中不免多些现代气息,这也是情理中事,还望方家不吝赐教。
对于“少阳主骨”学说的探索,我们自知能力有限,而目前仅是非常初步的尝试性工作,但正所谓“河海一流,泰山一壤,盖亦欲共掖其高深耳”。故不揣孤陋以就正于同道。
王鸿度 谨识
2019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