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河源
  • 阿来
  • 2861字
  • 2025-03-06 17:19:56

4.扎陵湖口

乡里的百姓和干部聚向帐篷集镇的中心广场,参加或观看演出。

我们和他们告别,继续上路。

鄂陵湖消失在身后。又见到了河流,在起伏并不剧烈的峡谷中迂回穿行。

我们进山了。山有名字,巴颜朗玛。如此命名,代表当地人认知中,这山也是巴颜喀拉的一个部分。

这些山在造山运动中刚刚崛起时,也曾经是高耸峭拔的吧。

同是喜马拉雅造山运动在青藏高原造成的巴颜喀拉山脉,在其东段,山显得年轻,花岗岩的群峰高耸,峡谷动辄深切两三千米。但在这里,同一条山脉的西端,经历了长期的风化与剥蚀,大多低矮浑圆。通常只比平均海拔高出两三百米。即便如此,依然阻挡了流水,形成了鄂陵湖。还有我们正在前往的西边的扎陵湖。在更早的久远年代,湖水是不相通的。

但水的使命就是要贯通大地。

河流的形成,和一般的理解有所不同。不只是上面的水向下冲刷,反而是下游的水向上,一点点掏空土与石,一点点向上侵蚀。当然,上游潴积的水也会向下开掘通道。上面的水和下面的水相向而行,久久为功,日积月累,终于打破了山的阻碍,开辟出一段段峡谷,形成河道。

下流的水,其实有过漫长的上溯。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千多年前诗人的歌唱,有意无意间竟包含了河流形成的道理。

“黄河之水天上来”,一千多年前的诗人更是写出了黄河下行的辽远与壮观。

我们沿着峡谷曲折西行。

峡谷忽宽忽窄。宽阔处,有另外的河水前来汇聚。28公里的流程中,没有打听名字的众多小溪不算,叫得出名字,颇有规模的河有纳多曲和承勒那曲。

然后,高地下沉,形成一个广阔的盆地,地质学上叫作构造凹地。盆地盛满浩渺无际的水,这就是扎陵湖。

站在一个浑圆的、绿草稀疏的丘岗顶上俯瞰,只看见湖的东部。

湖水不是一个狭窄的出口,而是从湖岸东边随处溢出,河道散乱如发辫,编织出一张水网。在藏语中,把这水网形容成孔雀开屏。玛,就是孔雀。源头的黄河,在藏语里的意思就是孔雀河。

扎陵湖呈不对称的菱形,东西长35公里,南北宽21.6公里,面积526平方公里,平均水深8.9米,蓄水量达46.7亿立方米。湖的东北部较深,最大水深13.1米;西部较浅,水深一般只有一两米,最浅处只有几十厘米。底部铺展的正是那些来自曾经高峻山峰上的岩石变成的砂砾。

车停在高处,人下往湖边。

一点点靠近,一步步靠近,有点儿庄重的意味。

我站在了最大的那个出水口上。是一道略高于湖面的矮桥。桥下是一排直径约1米的水泥管道,桥上是砂砾铺成的路面。

湖岸上也是砂石。没有树木,哪怕是低矮的灌丛。砂砾间生出一些草。低矮的乌头,高挺的针茅,成团匍匐的黄芪和棘豆。这些植物都有发达的根系,耐得住瘠薄。能够在岁岁的荣枯中不断积累有机质,如果没有外力破坏,有一天,它们会把砂砾变成富含有机质的黑土。这是自然演进之功。这高海拔的草甸与湿地,都是由这些顽强的植物所造就。但现在,因为人类活动增多加剧,这个过程正在反转,多少万年才得以形成的草场正在退化,植被减少,黑土裸露,被风雨剥蚀,重新变回裸露砂砾的荒漠。

沿着湖岸西行。湖水一波波拍向湖岸,在细碎的砂粒上留下道道长长的弧线。天又变了,阴着,灰色云雾把天空和水面混同为一体。望不见西边的岸线。

这行走是象征性的。心里有冲动,想徒步绕湖一周。同时又知道这不可能,事先没有准备,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只是面对广阔大地、浩茫水天时一种希望深入的冲动罢了。

心里这么想着,却已经回身走到了那道矮桥上。

这一回,下了垫高的桥基,沿着河流下泻的方向。走不多久,河流就分开了,面前是一个又一个岔口。每一岔口处,都露出一面形状各异的沙洲。许多水鸟在其间起落。有鹭,有雁,有鸭。认出两种鸭,绿头鸭和凤头潜鸭。棕头鸥张开翅膀悬浮在空中。水中游鱼无数,这些水禽食物充足。这里那里的砾石间,有吃剩成半条、小半条的鱼,露出白色的脊椎骨,和空洞的眼窝,已经风干。

棕头鸥鸣叫,赤麻鸭懒洋洋地卧在沙坑中间。

那种想一直走下去的冲动又来了。这回是想一直往下,走到黄河的下游去。去走广大的中国。就这样,一直走到河流漫入一片草地,变成了一片苔草密布的沼泽,一直走在沼泽中差点儿陷落了一只鞋。把脚拔出泥沼,登山靴防水功能很好,鞋面糊满了黑泥,里面却没有进水。于是,故意涉浅水而行,为的是洗去鞋面上的污泥。

湖边有几处白色建筑。没有人。是一座无人值守的水文站和气象站。看那些仪器设施,有测雨量和风速的,有测湖水涨落和出湖水流量流速的。这些数据都会自动上传到某个地方。查到一个数据,说扎陵湖的每年出湖的水量是两亿多立方米。我攀上一座竖立了风速仪的楼顶,极目西望,见湖上浮着小岛。湖水鼓涌,如大地呼吸的节奏。大地吸气,水鼓涌,小岛消失;大地呼气,水波下落,岛又出现。

陪同的当地朋友告诉我,那些岛上,成千上万只大雁云集,产卵孵化。

这位朋友是先前说过那个生态管护群的群主。他说,可惜没有船,去不了那些岛上。

我问他,黄河源在哪里?

他说,这里就是黄河源。

我说,我是问你真正的源头。

他把我带回到湖口出水的那道矮桥上,说,这里就是黄河源。他说,黄河是从这里开始的。从此开始,河叫玛曲。从这里往上,宽阔的水面是湖。湖的尽头,数条水流入,但那几条河流都不是玛曲。它们分别有自己的名字,比如约古宗列曲、卡日曲和扎曲。我知道他这么说,有点地方主义。我看过材料,约古宗列曲也叫玛曲。但我尊重他的地方主义。也许,他是在下意识地维护玛多县作为黄河源头县的地位与名声。

扎陵湖口

这是和教科书上知识相异的地方性知识,也包括了地方的立场。承认扎陵湖以上的水流也叫黄河,那玛多就不是河源县了。其实,我也需要一点儿心理安慰。今天,我必须认为从扎陵湖这个湖口,从这几条半埋于下面的水泥管道处,就是黄河上源,藏语中玛曲的起始处。

当然,我也就明白了,在玛多县境内溯河而上的行程到此结束。

我故意问陪同的朋友是不是这个意思。

他点头称是,说,过了此湖,就是另一个州,玉树州,不是果洛州了。过了此湖,就是另一个县,曲麻莱县,不是玛多县了。

我说,据我所知,曲麻莱县还有一个乡,叫麻多。不也是汉字对音玛多的异写吗?他笑了,说,反正写成“麻”,就不是“玛”了。

我们遇到一个简单又复杂的问题。表面上是一个语言学问题,关于黄河不同段落的藏语名字。其实并不是语言学问题。而关乎一个国家内部,新设置的行政区域划分带来的地方性认同与情感。所以,地理学意义上那个黄河源头,我还必须重新寻路抵达。

现在,我们已经抵达了玛多县的“玛多”,即玛多县的黄河源头。我没有失望,不但不失望,我觉得还另有收获,因为我至少会两次抵达不同地域认同中的黄河源。

这也符合语言的本质。语言学家索绪尔就认为,语言作为一种符号,所指本该有一个基本内核。内核虽然有某种确定性,但符号本身却有任意性,总要受到历史中人的看法的影响。我想,关于黄河不同河段的命名与解释,正是这样一个例证。

这也可能是我愿意到这片广袤高旷地带亲历一番的原因。如果只是要得一些公共知识,在今天这个时代,依靠卫星地图和各种文字材料,就可以安坐书斋,做一次溯源之游。

还是不舍得马上离开。

又在那道底下是几孔水泥外壳与金属内壁的圆形泄水道,水中立着两把水位标尺的矮桥上站立一阵,才转身,回到湖岸的高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