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方向传来零星的鸡鸣犬吠，仿佛昨夜只是一场噩梦。但沈砚知道不是——当他扶起云无月走出山门时，看见第一个早起的货郎正推着车走来，车上堆满新鲜的...人齿糖。
货郎抬头微笑，嘴角咧到耳根：“客官要糖吗？甜的，都是今早刚掉的牙齿...“
云无月虚弱地按住沈砚发抖的手：“七情失衡不会消失，只会变形。往后的汴京，日日都是清明，夜夜都是中元。“
远处城门缓缓开启，一缕朝阳照在二人身上。沈砚突然发现，他们的影子不见了。
朝阳越升越高，沈砚盯着青石板地面上那片空白——本该有影子的地方，只有一层薄薄的七彩雾气在流动。他伸手去抓，雾气却像有生命般绕开手指，转而缠上他的手腕，在皮肤上留下一道道细如发丝的红痕。
“别碰。“云无月的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那是'影秽'，专吃人记忆。“
城门处传来喧哗。守城士兵正在检查入城者的影子，没有影子的统统被赶进一口大铁笼。笼子里已经挤了十几个人，他们安静得出奇，只是用空洞的眼睛望着天空，嘴角挂着相似的微笑。
“看来朝廷发现了。“沈砚低声道，“我们得绕路。“
云无月却突然抓住他的衣襟：“看那些士兵的脚下！“
沈砚眯眼细看，不由得毛骨悚然——士兵们确实有影子，但那些影子偶尔会突然扭曲，变成多手多脚的怪物形状，又迅速恢复原状。更可怕的是，每当一个无影人被关进笼子，所有士兵的影子就会同时膨胀一圈。
“他们在豢养影子...“云无月咳嗽着，指缝间渗出七彩黏液，“用活人的'形'喂自己的'影'。“
二人绕到城墙坍塌处潜入城内。汴京街市看似恢复了往日的繁华，细看却处处透着诡异：绸缎庄挂着的不是布匹，而是一张张人皮；茶肆里宾客推杯换盏，杯中液体却泛着血光；最骇人的是街边玩耍的孩童，他们用绳子牵着各式各样的“宠物“——有长着人脸的狗，有会说话的乌鸦，还有像蛇一样蜿蜒爬行的断手。
“七情浊气渗入万物。“云无月靠在墙边喘息，“现在每样东西都在显露本性。“
沈砚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太医局的杂役小六子正蹲在墙角，对着一块石头说话。当他走近时，小六子猛地抬头，露出没有五官的脸：“沈大人？您怎么还有眼睛？“说着伸手来抠自己的眼窝，“分我一只好不好？“
沈砚倒退几步，撞上一个卖镜子的小贩。铜镜里照出的不是他的脸，而是一团蠕动的七彩雾气。小贩咧嘴一笑，满口尖牙：“客官，这面'本相镜'只要三文钱...“
转过两条街，景象越发骇人。一棵老槐树上挂满了人耳，风一吹就发出窃窃私语；井台边几个妇女在洗“衣服“，仔细看却是整张的人皮；更有人当街叫卖“影子酒“，声称饮下能看见前世今生。
“去太医局。“云无月突然说，“取《青囊书》残页。“
太医局大门紧闭，门缝里渗出黑血。沈砚踹开门，迎面扑来腐臭气息——院中横七竖八躺着尸体，每具尸体的天灵盖都被掀开，脑髓不翼而飞。正堂梁上悬着老院使的无头尸，手中紧握着一页焦黄的纸。
沈砚刚取下纸，尸体突然开口：“七情归一，方见真我...“声音竟是那口锁龙井中的！
云无月夺过残页，上面画着口古井，井边站着七个无面人，每人手中捧着一盏灯。画旁题着偈子：“灯灭影生，影散形亡，形销神灭，神灭灯燃。“
“原来如此...“云无月的手指摩挲着画面，“七情本是七盏心灯，灯在人存。如今灯油混作一团...“
突然，所有尸体同时坐起，无头的腔子里发出共鸣：“还我灯来！“
沈砚拉着云无月冲向药库，身后尸体如潮水般追来。药库大门被他一掌拍开，里面却早已不是熟悉的景象——数百个药柜漂浮在半空，每个抽屉都在蠕动，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屉而出。
“朱砂！雄黄！还有...“云无月话音未落，最前排的药柜轰然炸开，无数药材化作飞虫扑来。沈砚抓起药碾砸向墙壁，露出夹层里的秘藏：一包用符纸裹着的赤红粉末。
飞虫撞上扬起的红粉，瞬间燃烧成灰。二人趁机冲出太医局，街上的景象又变了——所有行人都定格在原地，他们的影子却脱离地面，在半空中交织成一张巨网。
“午时三刻...“云无月望着太阳，“天地阳气最盛时，影子要反噬其主了。“
仿佛印证她的话，整座城的影子突然发出刺耳鸣叫，齐齐扑向各自的主人。被影子附体的人剧烈抽搐，有的狂笑不止，有的痛哭流涕，更多的是僵在原地，皮肤开始龟裂。
沈砚和云无月因为无影可噬，反而躲过一劫。他们躲进一条暗巷，却见巷底堆着上百具干尸，每具尸体的胸口都开着一朵七彩花。
“这是...“
“七情花。“云无月摘下一朵，花瓣立刻在她手中化为灰烬，“以人魂为土，七情为种。“她突然剧烈咳嗽，吐出的不再是血，而是一颗颗细小的晶体，“我也快开花了...“
沈砚这才发现，云无月眼下的泪痣已经变成七彩，正缓缓绽放成花苞形状。更可怕的是，他自己的指甲开始变硬脱落，取而代之的是细小的根须。
“没时间了。“云无月展开《青囊书》残页，“唯有点燃七盏心灯，才能重定七情。“她指向画上的井，“去大相国寺地宫，那里有...“
巷口突然暗了下来。那个卖镜子的小贩出现在光暗交界处，手中的铜镜映出二人此刻的真实模样——云无月半边身体已经木化，而沈砚胸口透出七彩光芒。
“客官们要照镜子吗？“小贩的声音变成男女老少混杂，“照照自己还剩几分人样？“
云无月突然将残页塞进沈砚怀中，一把推开他：“走！“同时扑向小贩。她的身体在半空中解体，化作无数符纸将小贩裹成茧状。最后一刻，沈砚听见她的传音：“井中有七盏灯...“
符纸茧轰然燃烧，火焰竟是七彩的。沈砚咬牙奔向相国寺，沿途看见整座汴京正在“开花“——屋顶长出巨大的舌头，地面裂开露出眼球，甚至天空的云都变成漂浮的五脏形状。
相国寺山门倒塌，十八罗汉像全都背过身去。观音殿的地面裂开个大洞，隐约可见石阶通向地底。沈砚刚踏下第一步，就听见井中传来云无月的声音：
“下来吧...我在这儿等你...“
他知道这是陷阱，却不得不跳。当沈砚坠入井中的刹那，并没有预料中的冰冷井水，而是跌进一个巨大的腔室——这里像某种生物的体内，肉壁上有规律地搏动着，地面覆盖着粘稠的液体。
腔室中央果然摆着七盏油灯，其中六盏已经熄灭，只剩一盏将熄未熄。灯旁坐着个熟悉的身影。
“云无月？“沈砚刚上前两步就僵住了——那人转过头，长着云无月的脸，脖颈以下却是无数蠕动的根须。
“你来了。“假云无月微笑，“来当我最后一盏灯吗？“
肉壁突然收缩，挤出十几个“人“来——有卖花女、老院使、小六子...全都是沈砚这一路见过的面孔。他们围着沈砚跳舞，歌声刺耳：“七情灭，六欲生，形神散尽见真我...“
沈砚怀中的《青囊书》残页突然发烫。他猛然想起偈子最后一句：“神灭灯燃“。
没有犹豫，他将残页按向自己胸口。剧痛中，有什么东西被生生扯出体外——是他的记忆，他的情感，他作为“沈砚“的一切。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在空气中凝结成灯油，滴入那盏将熄的灯。
灯焰“噗“地窜高，映出井壁真实面貌——哪是什么肉壁，分明是无数纠缠在一起的人体！假云无月发出尖叫，根须在火光中燃烧。其他六盏灯接连自燃，七色火焰交织成网，将那些扭曲的人形一一净化。
当最后一缕黑烟散去，沈砚发现自己跪在普通的井底，怀中抱着昏迷的云无月。她的胸口仍有铜铃形状的凸起，但七彩已经褪去。井口透下的阳光中，他欣喜地看见两人的影子重新出现在井壁上。
爬出井时，汴京城安静得出奇。街上行人茫然站立，仿佛大梦初醒。一个孩童突然“哇“地哭出声来，这真实的哭声像某种信号，整座城渐渐恢复了生机。
三日后，太医局开始收治大批失忆者。没人记得七情暴走的事，只道是场怪病。沈砚站在重修的山门前，望着恢复熙攘的街市。卖糖人的老翁仍在吆喝，这次糖稀浇出的是正常的花鸟。
“沈大人！“杂役小六子跑来，脸上五官完好，“院使大人找您呢！“
沈砚摸摸胸口，《青囊书》残页已经消失，只留下一道疤。他转身时，似乎听见极远处传来铜铃声。风吹起他的官服下摆，地上的影子忽然自己点了点头，又迅速恢复如常。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一口废弃的井里，七盏油灯静静燃烧。灯焰偶尔会突然变成七彩，映出井壁上密密麻麻的眼睛——它们正透过砖缝，贪婪地望着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