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国内外学界布拉格学派文论研究的历史及现状

首先,让我们把目光聚焦于俄苏学界。许是因为捷克与俄罗斯同属斯拉夫民族,且两者之间有着较深的学术渊源,俄苏学界对布拉格学派的文学与美学理论非常重视。总体来看,截至目前,俄苏学界对布拉格学派文论的译介与研究大致经历了这样几个阶段:

译介之初(1960—1970)。这一时期开始出现一些单篇译文。从笔者所收集到的相关材料来看,最早一篇穆卡若夫斯基文章的俄文译文刊于《布拉格语言学小组文选》(1967)。该文选首次注意到穆卡若夫斯基,并收录了其《标准语与诗歌语》一文,但遗憾的是,它仅收录了穆氏的一篇文章,且此文偏重于语言学研究,并不具有代表性,后来穆卡若夫斯基本人在亲自编订文选时也没有收录此文。[12] 该文属于他早期的文章,当时他受俄罗斯形式论学派影响很大,在研究方法上还有较明显的模仿前者的痕迹。同时期,穆卡若夫斯基文章的译文还可参见另外一部文选:《结构主义:“赞成”与“反对”》[13](1975)。该文收录了穆卡若夫斯基的两篇文章《什克洛夫斯基 〈散文论〉 捷译本序言》与《艺术的意向性和非意向性》。这两篇穆卡若夫斯基的文章较具有代表性,前者系统论述了其结构主义研究理念,后者则阐述了其文艺符号学思想。此外,该文选的一大亮点在于其注释部分还收录了一篇由学者伊利英(И.Ильин)撰写的一篇题为“关于扬·穆卡若夫斯基的著作”的论文。该文详细介绍了穆卡若夫斯基的生平及研究,从宏观角度对其理论探索进行分期,并对每一阶段的基本概念、主要观点、核心旨趣进行了介绍,此文无疑为苏联学界进一步清理、发掘穆卡若夫斯基文论遗产提供了重要参考。

深化阶段(1980—1990)。在这一时期,苏联学界对以穆卡若夫斯基为代表的布拉格学派文论的译介与研究进入了一个新阶段,其标志为一套两卷本俄文版穆卡若夫斯基文选的问世:第一卷:《扬·穆卡若夫斯基——美学与艺术理论研究》(1994);第二卷:《扬·穆卡若夫斯基——结构诗学》(1996)。这套文选由著名学者洛特曼和马列维奇(О.Малевич)编选、注释,由卡缅斯基(В.Каменский)翻译,它是迄今为止俄苏学界第一部,也是唯一一部系统的穆卡若夫斯基文选,它的问世极大地推动了苏联学界对布拉格学派文论的兴趣。同时期,值得我们关注的,还有学者格利亚卡洛夫(А.Грякалов)的一部述评性著作:《美学中的结构主义》(1989)。这是俄苏学界最早一部系统论述结构主义美学的专著。作者立意高远、视野开阔,聚焦于美学中的结构主义,追溯了其从俄国形式主义到捷克结构主义,再到法国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乃至解构主义的整个发展历程。格利亚卡洛夫在该书中专辟一章,冠以“从结构概念到结构主义美学(1930—1940)”的标题,系统介绍并评述了穆卡若夫斯基在结构主义美学方面所取得的成就,他的研究为我们揭示了穆卡若夫斯基作为美学家的一面。

新时期(2000年至今)。解体后的新一代俄罗斯学者继承了前辈们在布拉格学派文论研究上的优良传统,并继续推进深化这方面的研究。曾就读于俄罗斯科学院斯拉夫研究所的秋林娜(А.Тюрина),以“扬·穆卡若夫斯基与捷克结构主义之特征”为题,撰写了副博士学位论文。这是新时期以来涌现的有关穆卡若夫斯基研究的一篇力作,也是俄罗斯国内截至目前第一篇以穆卡若夫斯基文论为题撰写的学位论文,它将布拉格学派文论研究推至一个新的高度。

以上这些研究是俄苏学界在穆卡若夫斯基研究上颇具代表性的成果,但并不是全部,此外还有一些单篇研究论文。如布达科娃(Л.Будагова)曾在专著《维杰斯拉夫·奈兹瓦尔——生活与创作一瞥》中阐释了穆卡若夫斯基的奈兹瓦尔超现实主义作品研究意义;伊万诺夫(В.Иванов)在《斯拉夫国家人文科学中结构方法的形成及至1939年的发展》一文中也曾提及穆卡若夫斯基,称其不仅将结构方法应用于艺术文本,也应用于整体艺术;以及秋林娜的论文《捷克文艺学结构主义与扬·穆卡若夫斯基的美学观》等。

接下来,让我们把目光投向欧美学界。西欧及美国在这方面的研究起步很早,这主要得益于起初韦勒克、雅各布森以及后来穆卡若夫斯基的学生F.沃迪奇卡、L.多莱泽尔[14]等的大力推介。到目前为止,英语国家对该派文论思想的译介与研究已经颇具规模,他们大致走过以下几个阶段:

引进阶段(大致从20世纪30年代末到50年代初)。在该阶段,韦勒克是把布拉格学派以及扬·穆卡若夫斯基的文论思想介绍到英语世界的第一人。最早的文章可见韦勒克于1936年发表在《布拉格语言学小组论文集》第6 卷中的《文学史的理论》一文。在文中,他第一次提到了穆卡若夫斯基的“结构主义”这一术语(穆氏从1934年已经开始使用这一术语)以及他的文学演化观,从而使得英语国家的读者第一次接触到穆卡若夫斯基其人及其基本思想。韦勒克1946年于耶鲁大学所作的一次题为“新近欧洲文学研究中的反实证主义”讲座中,进一步对布拉格学派进行了介绍,尤其对穆卡若夫斯基予以特别的关注和赞扬。韦勒克曾这样讲道:

这个学派最多产的一位成员为扬·穆卡若夫斯基,他不仅对单部的诗歌作品、捷克诗律的历史以及诗歌词汇有着相当精深的研究,而且饶有兴趣地思考了把形式主义理论改造成一种整体的符号形式哲学,并把它与一种社会学的方法相结合,这种社会学把社会与文学演变之间的关系视为一种辩证的张力。以我在布拉格小组这么多年的资格,如果我表示深信现代语言学和现代哲学的紧密协作是未来文学研究得以繁荣的基础的话,我相信我的看法是不会错的。[15]

随后,韦勒克在与奥斯汀·沃伦于1944—1946年合著的《文学理论》(1949年出版)中,多次提及穆卡若夫斯基的名字,并非常欣赏他在《作为社会事实的美学功能、规范和价值》一文中的睿智、辩证的方案。

深化阶段(大致从20世纪50年代中期到60年代末)。在该阶段开始出现一些评述和译文集,评述主要有维克多·厄里希的《俄国形式主义》(1955年,由韦勒克作序)。该书辟有专章介绍捷克结构主义的活动,尤其关注穆卡若夫斯基。厄里希虽把捷克结构主义视为俄国形式主义的回响,但同时也指出穆卡若夫斯基通过使用“结构主义”这一术语,并通过把“诗学视为符号学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不是语言学的一个分支”,从而超越了形式主义。译文集主要有 P.L.卡尔文的《布拉格学派读本:美学、文学结构和风格》(1955),该读本为英语国家第一次编选和翻译穆卡若夫斯基文选的尝试,可以说,它为西方读者第一次近距离地了解穆卡若夫斯基本人的思想提供了很好的契机。不过,该读本的局限性也是相当明显的。正如韦勒克在1955年第31期的《语言》中所指出的那样:

该书在文章的选择上有时是欠考虑的。《诗歌语和标准语》一文的写作服务于一个地方性的论战:为了对抗一家捷克纯语杂志,捍卫诗歌语言是对当前的标准语的一种背离。“语言美学”则是一篇啰嗦的和重复的论文:从细小的关于捷克词汇的“美”的问题到诸如,在诗歌史中对标准语规范的接受与违反之间摇摆的问题(如布瓦洛和马拉美两个极端)。第三篇和第四篇是穆卡若夫斯基研究诗体和风格的典范,但其局限于对捷克文本的分析。[16]

依韦勒克本人对穆卡若夫斯基文论之定位:

他超越了最初语言学和文学理论之间紧密的合作,而走向了一种美学的一般理论,在其中诸如功能、结构、规范和价值的核心范畴指向了符号学理论、社会和历史语境中意义理论的一个总的目标。[17]

客观地说,卡尔文所编选和翻译的篇章,与穆卡若夫斯基文论所达到的客观高度是难相适应的。

全面译介阶段(大致从20世纪60年代末到80年代中期)。该阶段出现了对布拉格学派和穆卡若夫斯基文论进行译介的热潮,涌现了不少穆卡若夫斯基作品的英文版文选。韦勒克的《布拉格学派的文学和美学理论》(1969)的问世,可谓拉开了这一阶段的序幕。该书对布拉格学派的文论思想,尤其是穆卡若夫斯基的结构主义文论思想作了一次基本的、全面的介绍。在这之后又出版了一系列的译文集。[18] 此外,穆卡若夫斯基的一些虽未被收入上述译文集,但同样具有很高学术价值的文章,还可散见于 L.马特伊卡与 I.提图尼克编选和翻译的《艺术符号学:布拉格学派的贡献》[19](1976),以及彼得·斯坦纳编选和翻译的《布拉格学派作品选:1929—1946》[20](1982)等。

反思阶段(大致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至今)。随着越来越多有关布拉格学派和穆卡若夫斯基作品译文集的出现,对该学派文论思想的研究也在悄然进行。除了译介者往往在译文集的序和跋中撰写了不少颇具分量的研究文章外,也出现了就某个主题展开深入探讨的研究专著。这些专著包括 F.加兰著《历史结构:布拉格学派的计划(1928—1946)》(1984)、J.韦尔特鲁斯基著《扬·穆卡若夫斯基的结构诗学和美学》(1980—1981)、J.施特里德著《文学结构、演变和价值:俄罗斯形式主义与捷克结构主义之反思》(1989)等。

除了俄罗斯、英美对以穆卡若夫斯基为首的布拉格学派的文论思想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之外,值得一提的,还有他在德国的接受。德国接受美学的主将之一姚斯曾指出:

相形之下,穆卡洛夫斯基著作的境遇在德国就迥然相异了。它成为60年代末70年代初那一时期的显学之一。从1967年到1974年,他的许多最重要的著作都出现了德文译本,并且一跃而为各种角度批评讨论的核心。在德国,这些年来,人们提到接受理论或结构主义理论,几乎言必称穆卡洛夫斯基。[21]

最后,再让我们把目光转回国内学界。与国外对布拉格学派穆卡若夫斯基文论思想研究已经日臻成熟的状况相比,我国对穆卡若夫斯基的文论思想总体上仍比较陌生。有学者曾不无遗憾地指出:“作为俄国形式主义的创始人之一,雅克布森曾受到过我国学者的注意。但我国学界至今对穆卡洛夫斯基这一有影响的美学家以及布拉格学派这一重要美学派别几乎没有什么研究。”[22]

到目前为止,就笔者所收集到的相关资料来看,在我国学界仅存在为数不多的几篇穆卡若夫斯基文章的译文,以及有关穆卡若夫斯基文论思想的研究文章。[23] 此外,对以穆卡若夫斯基为首的布拉格学派文论思想的介绍,还散见于一些介绍20世纪西方文论和美学的书籍中。[24] 以上材料反映出我国在布拉格学派文论译介与研究上的落后,这种落后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至今仍没有一部中文版的穆卡若夫斯基文选问世,已选译的穆卡若夫斯基的文章也并不具有很高的价值和代表性,很难体现穆卡若夫斯基文论思想的总体面貌。以国内翻译最多的穆卡若夫斯基所写的《标准语言与诗歌语言》一文为例,该文发表于1932年,乃是他早期的作品。在文中,穆卡若夫斯基还囿于俄罗斯形式论学派的框架和方法,他为了研究诗性功能,而将诗歌语言视为与标准语言相对的一种语言样式。到了后期,随着穆卡若夫斯基思想的不断发展,他提出用审美功能来取代诗性功能,把语言当作一个系统、整体进行研究。他认为不是存在形式各异的语言样式,而是存在不同的语言功能,并进一步把功能建立在人的主体性之上,对审美功能的特征,审美功能与其他功能之间的关系以及审美功能在艺术领域内和艺术领域外的不同表现进行了深入探讨。

其次,研究缺乏深度和体系,至今仍没有专著出现。从笔者收集的为数不多的几篇国内学者研究穆卡若夫斯基文论思想的文章来看,这些文章大都从穆卡若夫斯基文论的某一个方面切入,虽然对穆卡若夫斯基文论的介绍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对于全面、客观地了解穆卡若夫斯基文论思想,其总体面貌、方法论特征、理论旨趣还是远远不够的。

然而,可喜的是,近年来这一落后的状况正在得到显著改善。国内已有学者对包括布拉格学派文论在内的“现代斯拉夫文论”的系统梳理上,做了一些开创性和奠基性的工作。如周启超先生已撰写了多篇文章,[25] 系统地阐释了现代斯拉夫文论在20世纪世界文论中的价值和意义,并对包括穆卡若夫斯基在内的现代斯拉夫文论名家的理论进行了评述。他撰写的《现代斯拉夫文论导引》(2011)为目前国内第一部系统研究现代斯拉夫文论的论著,在该书中他专辟两节“穆卡若夫斯基的对接与超越”与“穆卡若夫斯基与‘文学性’:‘语义化’视界”来讨论穆卡若夫斯基的理论。据笔者所知,在周启超先生所主编的《现代斯拉夫文论大家丛书》中穆卡若夫斯基的名字也赫然在列,计划出版名为“扬·穆卡若夫斯基论文学”的译文集。相信,这些成果的陆续面世,一定会极大地促进我国的斯拉夫文论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