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昆体接受史研究
- 段莉萍 张龙高 熊倩
- 7871字
- 2025-04-28 19:22:19
第一节 参加西昆唱和的诗人及后期西昆派诗人对西昆体的疏离及其原因
一 参加西昆唱和的诗人对西昆体的疏离
西昆体最早、最为直接的接受者,就是参与西昆唱和的诗人。因为一旦西昆唱和开始,参与唱和的诗人就接触了以杨亿为主写作的、未来要收入《西昆酬唱集》中的诗歌,这就是曾枣庄先生所说的“至迟在辑集之前三年这种诗风已经存在”[2]。而大多数其他接受者,则需在《西昆酬唱集》成书以后,才能读到其中内容。因此,西昆体接受史应该从参与西昆唱和的诗人写起。
(一)杨亿
杨亿今存诗,主要见于《武夷新集》和《西昆酬唱集》。《武夷新集》收录了他咸平元年(998)至景德四年(1007)十年之间所作的诗文,其中诗五卷。《西昆酬唱集》中所收杨亿诗歌,起于景德二年(1005),迄于大中祥符元年(1008)。[3]据此,《武夷新集》中的诗有一部分是杨亿参加西昆唱和的同时所作。根据李一飞先生《杨亿年谱》,这一部分诗当包括[4]《送章寺丞之巴陵》《表弟廷评章得象知信州玉山县》《梁大谏自凤翔乞留台寄诗言志次韵酬之》《元奉宗宰绩溪》《吴待问之蒙城簿》《从叔郎中知潭州》《奉和御制南郊七言六韵诗》《书怀寄刘五》(以上诗歌系于景德二年),《寄刘秀州》《密直任学士知益州》《建溪十韵并序》《晏殊奉礼归宁》《明德皇太后挽歌词五首》(以上诗歌系于景德三年)。[5]我们从这些诗中可以看出,虽然杨亿是西昆唱和的主帅,但其《西昆酬唱集》外之诗与《西昆酬唱集》内之诗也有差距:
涔阳从事有嘉声,外计封章荐姓名。再命便为千室宰,于飞又岀九重城。腰悬铜墨才犹屈,吟对江山思转清。楚客十年偏遂意,秋风满筯紫莼羹。(《送章寺丞之巴陵》)[6]
风波名路壮心残,三径荒凉未得还。病起东阳衣带缓,愁多骑省鬓毛斑。五年书命尘西阁,千古移文愧北山。独忆琼枝苦霜霰,清樽岁晏强酡颜。(《书怀寄刘五》)[7]
垂髫婉娈便能文,骥子兰筋迥不群。南国生刍人比玉,梁园修竹赋凌云。堵墙看试三公府,反哺知干万乘君。赐告归宁来别我,亭皋木叶正纷纷。(《晏殊奉礼归宁》)[8]
此三诗较之《西昆酬唱集》中杨亿的作品境界为宽,诗意明朗,辞藻色淡,虽用典而不僻。如方回谓《书怀寄刘五》为“昆体之平淡者”[9],换一个说法,就是这首诗不算典型的西昆体。
由于杨亿在景德四年(1007)以后所作诗亡佚殆尽,我们不能直接将之与《西昆酬唱集》中的杨亿诗进行比较,不过他参加西昆唱和时所作的《西昆酬唱集》外诗尚有不全类西昆体者,西昆唱和以后的诗歌情况亦可推而知之。清人梁章鉅曰:“昆体特文公之一格,《武夷新集》具在,未尝尽如《西昆》。”[10]结合以上分析,可知即使在杨亿,《西昆酬唱集》中的诗歌也有其独特性,这种风格并未贯穿其创作生涯的始终。
(二)刘筠
咸平五年(1002),诏杨亿试选人校勘太清楼书,杨亿取刘筠第一。对刘筠来说,杨亿算是对他有知遇之恩,故刘筠与杨亿关系较近。从《西昆酬唱集》中的唱和作品来看,刘筠实为杨亿之辅佐。如杨亿首唱的《受诏修书述怀感事三十韵》 《赤日》 《前槛十二韵》 《洞户》《译经光梵大师》 《刘校理属疾》 《即目》 《李舍人独直》 《无题二首》《偶怀》 《直夜》 《樱桃》 《暑咏寄梅集贤》 《偶作》,都只有刘筠和作;刘筠首唱的《萤》,也只有杨亿和作;杨亿首唱的其他诗,刘筠则基本上都有和作[11]。二人的亲密关系,由此可见一斑。除《西昆酬唱集》中作品外,刘筠其他诗歌也有极似西昆体者,如《中秋馆宿》:
余欢惊社过,独直奈宵长。月向蓬山满,风来桂殿凉。睡轻同警鹤,吟苦伴啼螀。耿耿迷遥思,残星下建章。[12]
此诗写寓直时感闻,用典下字,酷有昆体风格。而当刘筠走出宫殿,其诗得江山之助时,风格便趋于清新。据田况《儒林公议》载:
天禧末,真宗圣躬多不豫,丁谓当国,恣行威福。时刘筠在翰林,守正不为阿附,谓深嫉之。筠乃求出为郡,止授谏议大夫守庐州。筠拜章,求兼集贤院学士,谓沮之不与。筠舟行至淮上,遇水暴涨,作诗云:“行行极目天无柱,渺渺横流浪有花。客子方思舟下碇,阴虬自喜海为家。村遥树列晴川荠,岸阔牛分触氏蜗。鸢啸风高诚可畏,此情难谕坎中蛙。”识者美其忧思之深远焉。谓败,复召入翰林,为学士,以诗别同僚云:“一辞銮署忝英藩,两见黄华媚翠樽。政懦每怜民若子,岁丰还喜稻成孙。离愁且饮贤人酒,密对须求长者言。入奉清朝咸一德,晨趋岂叹鬓霜繁。”[13]
当浓郁的情思与雄阔的山水风景代替了馆院阁寮的寂静安闲时,诗歌的意境便转而开阔,字斟句酌的刻画与辞藻色彩的浓重,让位于勃郁诗思的喷涌,与其参加西昆唱和时所作之诗,便有所不同了。
(三)钱惟演
钱惟演的诗歌在《西昆酬唱集》中本就与杨、刘有区别。“他的诗虽也用典密集,较之杨、刘二人,却并不晦涩难读,用语比较流畅,立意也比较明确。”[14]“即使是富丽秾艳如西昆体,钱惟演的诗也体现出不同于杨亿、刘筠的‘清雅’的一面。”[15]从钱惟演的处境来讲,曾枣庄先生认为他“投靠权势与皇亲,既有想往上爬的一面,也有寻求保护的一面”[16]。作为降臣,钱惟演的处境很微妙,既因为有文采,获得皇帝喜爱[17],成为皇帝笼络人心的棋子[18],又因为身处危疑之地,不能自安。所以在朝廷下诏禁止浮艳文风后,钱惟演的诗风也发生转变。“钱惟演欣赏梅尧臣,与梅尧臣为忘年交。对古淡诗风的喜爱亦可看出,《西昆酬唱集》被禁后,作为前期昆体诗人的钱惟演对自身审美倾向的调整。”[19]据吴曾《能改斋漫录》载:
钱文僖公留守西洛,尝对竹思鹤,寄李和文公诗云:“瘦玉萧萧伊水头,风宜清夜露宜秋。更教仙骥傍边立,尽是人间第一流。”其风致如此。[20]
元献晏公为丞相时,作新第于城南。时钱思公镇西洛,晏求牡丹于思公。公以绝句并花寄晏云:“名花封殖在秋期,翠石丹萱幸可依。华馆落成和气动,便随桃李共芳菲。”[21]
钱惟演创作这两首诗时,《西昆酬唱集》已结集二十余年[22]。这两首诗风流蕴藉,与西昆体堆砌藻丽的风格相去甚远。“钱惟演在洛阳时期的诗歌作品现在遗存不多,但也看出已向清雅朴实的方向转化。”[23]
从以上分析来看,西昆唱和的主要人物并未坚持《西昆酬唱集》中诗歌的风格,无论是其人生遭际发生变化,还是出于政治安全的考虑,总之在《西昆酬唱集》成书之后,西昆唱和主将的诗风,已与典型的西昆体发生了疏离。
(四)其他诗人
除杨、刘、钱外,参与西昆唱和的其他诗人都是偶尔献技。《西昆酬唱集》所收他们作品的数量,多者止七首(李宗谔),少者仅一首(陈越、崔遵度)。他们在西昆体的接受史上,以重名参加西昆唱和,或许对西昆体的传播有助推作用[24];如果单纯从传承诗艺方面来讲,并无多大功劳。
张咏之诗“并不着力学某家某派,其作诗好抒写性情,多发于自然”[25]。他参加西昆唱和时已值晚年,诗歌风格早已定型,“偶染西昆习气,终非本色”[26],参加西昆唱和只是“逢场作戏”而已。晁迥主要是白体诗人,《全宋诗》所收诗作,除《属疾》 《清风十韵》外,尽为白体,偶有近晚唐体者。丁谓主要是白体诗人,他“只是在参与唱和期间,用昆体手法进行创作,惟妙惟肖,成就不亚于杨、刘。参与酬唱之后,诗风基本恢复到质朴清新的本色,但偶尔也会流露出昆体的痕迹”[27]。这偶尔露出的痕迹,如“渴思西汉金茎露,困忆南朝石步廊”(《途中盛暑》)[28]之类即是。从丁谓诗的整体情况来看,这种偶尔流出的痕迹,相比于刘筠西昆唱和之后的诗作,受西昆体的影响就小得多。张咏、晁迥和丁谓,都只是在参加西昆唱和的时候,小露一手,随后大体回归之前的诗风。王士禛说:“乖崖英雄,道院禅寂以及鹤相,皆仿此体,然皆不及三公(按:指杨、刘、钱)之神到。”[29]偶一为之,当然不及杨亿辈日久沉潜而创作的昆体诗;再者,正因这偶一为之的短暂性,也不会对他们的诗风产生多大影响。
刘骘诗今存八首,五首见于《西昆酬唱集》,其他三首非西昆体。钱惟济现存的诗作,除《西昆酬唱集》中二首外,尚有诗三首、残句三联,皆有西昆风格。如《护国寺》云:“穹窿台岳压重溟,中起青鸳接福庭。新好天花经雨坠,清凉甘露隔宵零。金绳界道连飞布,碧树周阿绕翠屏。异日功成解缨去,竚期同撷五芝馨。”[30]李维诗除《西昆酬唱集》中三首外,尚有诗三首,残句七联,其《送张无梦归天台》 《送僧归护国寺》近昆体,《送舒殿丞》用典似昆体而辞藻较平易,结合其残句来看,其唱和之作近昆体,其他诗则自成风格。薛映诗除《西昆酬唱集》中六首外,尚存诗二首、残句一联,风格较西昆体为清新。崔遵度、任随诗,今仅存于《西昆酬唱集》,无由得知其诗歌全貌。刁衎亦是花甲之年参加唱和,情况与张咏类似;舒雅、陈越、李宗谔,在参加西昆唱和之后不久即身死,且存诗不多,西昆体对他们唱和之后诗歌创作的影响可以不计。
《西昆酬唱集》是参加酬唱的诗人在特定背景下写作的作品集。因为酬唱的主要场所是秘阁,诗人的目光受到限制,因此缺乏直接与江山边塞、国计民生相关的题材;参加唱和的诗人大部分参加了《册府元龟》的编辑,身处古籍环绕之室,日与古事打交道,又加上杨亿的带头作用,故用典使事成为唱和的主要艺术手段,典雅成为主要的艺术追求;又因为唱和斗技的需要,故诗人们在字斟句酌上下了很大工夫。这些客观条件形成(也限制)了《西昆酬唱集》中诗歌的风格。此外,西昆唱和有很大的随意性。其一,参与西昆唱和的诗人群是一个流动的、松散的组织;其二,酬唱地点的限制性与参加酬唱的人员有不确定性;其三,西昆唱和的时间较短,酬唱次数有限,尤其是杨、刘、钱以外的诗人参加的次数少得可怜,酬唱时期的诗歌风格很难对杨、刘、钱以外的诗人的诗风发生影响。[31]一旦西昆唱和停止,唱和所在的客观条件消失,参加唱和的诗人也就基本上恢复各自的诗风。
二 后期西昆派诗人对西昆体疏离的原因
西昆体出现之后,一部分有名望的诗人受其影响,这些诗人即学界所谓“后期西昆派”的成员。关于这些人跟西昆体的关系,段莉萍《后期西昆派研究》、张明华《西昆体研究》、傅蓉蓉《西昆体与宋型诗建构》和张立荣《北宋前期七言律诗研究》等著作中对他们诗风对西昆体的继承以及与西昆体的差别已多有叙述,故本书不再探讨这部分内容,只论述这种差别产生的原因。
关于“后期西昆派”的成员,学者多有异说,究其所以,盖因诸人受西昆体影响大小各有不同,又各人各期诗歌风格不同,各题材的诗歌风格亦不同。以后期西昆派目之者,重在取其与西昆体之同,反之则取其与西昆体之异。实际上,纵如杨、刘、钱诸人,也不是从始至终持西昆体,风格随际遇之变化而变。“后期西昆派”诸人与西昆体的关系,更是复杂得多。
(一)诗人际遇的不同
上面说过,西昆唱和是一个较为短暂的文学事件,西昆唱和诗人群是个松散的组织,西昆体也是在客观条件下形成的文学风格。一旦离开这些条件,参加唱和的诗人,其诗歌风格都与《西昆酬唱集》中的诗歌风格有差距。至于未参加西昆唱和的诗人,根本不具备那种条件,所以他们的创作环境与西昆唱和不一样。当然,不排除后期诗人有着意学习《西昆酬唱集》的可能,但作家的诗歌风格,与其生活际遇关系甚大。譬如晏殊若非仕途顺利,他可能不会产生对“富贵气象”的追求,相较于杨、刘、钱等人,他更倾向于将诗作为悠游遣闲的工具,超越对丽藻重典的重视,上升为对精神富贵的追求,再加上他“不自贵重其文,凡门下客及官属解声韵者,悉与酬唱”[32],多而不精,自然不会像西昆体那样精雕细琢;程杰先生认为,“与杨亿相比,晏殊多了一份诗酒纵情之意……由于创作起缘于诗酒娱情的氛围,对于艺术技巧的兴趣便相对淡薄一些”[33]。又如文彦博、赵抃,苏轼《题文潞公诗》谓文彦博“幼时诗,精审研密,句句皆有所考,盖其积之也久矣”[34],王士禛曰:“予观文忠烈、赵清献二公集,律诗皆拟昆体甚工。”[35]文、赵二人都曾有近似西昆体的诗作,但是他们在考取功名或者位高权重后,无心于诗名,诗艺的琢磨不再是他们生活的主要内容,便更愿意写无须多费力气的白体诗。与之相反的是,王珪典内外制十八年,多以词臣面目出现,故其诗有“至宝丹”之称,与西昆体的富艳华丽有相似之处。因此,创作环境的不同,导致了“后期西昆派”作品风格与西昆体的疏离、“后期西昆派”各诗人之间诗歌风格的区别以及这些诗人各个时期诗歌风格的不同。
(二)取法对象的变化和多样化
《西昆酬唱集》出现以后,西昆体就变成了一种诗歌范本,是众多诗学范本中的一种。后期西昆派诸人,非亲历西昆唱和,他们只是受西昆体影响,同样,他们也可以受西昆体之外的其他诗歌范本影响。西昆体的效法对象是李商隐和唐彦谦,晏殊在李商隐之外,还推崇韦应物、杜甫、韩愈、柳宗元,宋祁和王琪欣赏杜甫,同时二宋又受晏殊影响。这些都表明后期西昆派诗人“与前期昆体诗人相比,在诗法取向上呈现出多样化趋势”[36]。
宋初三体中,西昆体最后出现,改变了白体和晚唐体贫弱单薄的诗风,带给宋初诗坛用事、丽藻、对偶等时尚,流行数十载。西昆体虽然有这样的威力,但是按照它的实质说来,不过是学习李商隐、唐彦谦作品而产生的一种诗风,此前白体诗人学白居易,晚唐体诗人学贾岛,宋初三体都是对唐代某些诗人的学习。西昆体虽然是宋初一大诗体,但也是宋代诗人眼中众多诗歌范本中的一种。西昆体诗人推重李、唐二人,盛极一时,而当其他诗坛领袖不取李商隐而取陶渊明、杜甫、韦应物等人时,西昆体的影响也就减小了,这与西昆体盖过白体、晚唐体是一样的情况。当宋代诗人选取了越来越多的学习对象而产生越来越多的风格时,西昆体作为其中一种,便颠沛于宋诗的洪波中,非复当时盛况。
就算西昆体作为一种诗学范本,它在当时的影响也非如现在人们想象中的那么大。郑振铎先生言:“在‘西昆体’流行的前后,未入杨、刘们之网罗的诗人们很不在少数,不过其声势都没有杨、刘诸人的浩大耳。”[37]又言:“又有寇准、王禹偁、林逋、魏野、潘阆、陈尧佐、赵湘、钱易诸人,皆以诗名,而俱清真平淡,不为靡艳之音。”[38]郑先生所举之人,或在《西昆酬唱集》编成之前,或在同时。如果我们考察《西昆酬唱集》编成之后的诗坛风尚,更可了解西昆体的接受情况。
宋代李庚等人所编《天台集》续集卷上有《送僧归护国寺》诗一组,乃丁谓、钱惟演、张士逊、吕夷简、鲁宗道、李维、李简、李咨、刘筠、晏殊、李及、李遵勖、钱易、宋绶、祖士衡、张师德、冯元、丘雍、石中立、黄宗旦、章得象、钱景臻等人唱和之作。[39]其中冯元是大中祥符元年(1008)进士,此时他不可能参与这种高规格的唱和。宋祁《冯侍讲行状》载:“真宗大中祥符元年,由进士调临江县尉。再期罢,会讲员缺,诏令集吏能明经,得自言试可,公往应令。……授国子监直讲。”[40]冯元于大中祥符元年(1008)及第之后授临江县尉,再期(两年)而试,故于大中祥符三年(1010)任国子监直讲,可以肯定唱和在此之后。更进一步推断,杨亿于大中祥符六年(1013)奔阳翟[41],此次唱和,刘筠、钱惟演俱在,独无杨亿,因此这次唱和可能发生于大中祥符六年(1013)以后。另据《翰苑群书·学士年谱》载,刘筠在天禧五年(1021)“正月,以右谏议大夫知庐州罢”[42];乾兴元年(1022)六月,丁谓“因勾结宦官罪罢相,以太子少保,分司西京”[43],此后刘、丁二人再未同处京师。故这场唱和发生于大中祥符三年(1010)或六年(1013)以后、天禧五年(1021)以前的数年间。此时西昆体方兴未艾,但综观这一组唱和诗,只有钱惟演、吕夷简、李遵勖诗近于西昆体:
白道萦回彻上方,薫然风信满归航。五芝岩秀经行熟,千柰园深宴坐凉。吟久半轩移海日,定回诸壑散天香。忘年宝契由来厚,终谢繁缨捧钵囊。(钱惟演)[44]
赤城千仞耸霞标,闻说精蓝近石桥。久向天厨分净供,忽游人落赴嘉招。逾年华馆留禅榻,几宿轻航兀夜潮。深愧山阴许都讲,肯随支遁出尘嚣。(吕夷简)[45]
雷海谭音出世雄,台岩香社冠禅丛。红炉点雪灵机密,翠径斑苔道步通。珠水滤罗晨漱净,豉莼萦筯午斋丰。归帆已应王臣供,金地天龙绕旧宫。(李遵勖)[46]
刘筠诗只后半首有西昆风味:
暂寄长安寺,时闻宝偈传。南归宗派盛,外护帝臣贤。桂色陵庵雪,芝腴助茗泉。离怀杳何许,凤刹际霞天。[47]
另如黄宗旦“宠服降从丹凤阙,禅房归掩赤城霞”[48]、祖士衡“香积诸天修净供,蒲茸三殿赐新袍”[49]等句,也可见西昆影响。这组诗中其他作品则以平淡清新为主,如钱惟演孙钱景臻诗:“天台多胜概,满目乱山青。不似三峰好,楼台入翠屏。”[50]浑不见乃祖西昆唱和时风格。
可见西昆体的影响在当时并未如我们想象中的那么大,即使在“唱和”这种适宜写作西昆体的场合,也只有部分人写作西昆体。《六一诗话》云:“仁宗朝,有数达官以诗知名。常慕‘白乐天体’,故其语多得于容易。”[51]可见即使在西昆体盛行的仁宗朝,仍有不少士大夫学白体。程杰先生认为,“五代以来诗坛最流行的实际上是一种融合温庭筠、韩偓、郑谷等艳情绮丽、才调温婉,白体闲适唱酬平易浅切,姚贾‘苦吟’调清律工等多种艺术因素的凄清雅丽、精切谐婉的风格基调……比较起杨亿才高学博的个性化实践,显然更易为诗坛所接受”[52]。西昆体作为一种诗歌范本,其影响并非铺天盖地,“它对诗坛的实际作用,很大程度上被它的反对者们(如石介)所夸大”[53]。
西昆体既然只是众多诗歌范本当中的一种,那么我们便不能将之视为一种“母体”,认为后期西昆派诗人脱胎于西昆体,然后反过来改革西昆体。如晏殊对西昆诗风的变革,绝不仅仅是因为他对西昆体金玉富贵的不满,而是他在琢磨取舍当时诗坛众多诗风和前代诗歌遗产(如韦应物诗)后,结合自己的生活环境和心得体会,提倡“富贵气象”,从而与西昆体之间产生了距离。晏殊等人与石介等人的区别,应该是晏殊等人以宽容的心态去对待诗坛上的所有诗风,然后将之融会贯通为自己的诗歌创作风格,而石介等人,则偏执狭隘,执其一端,攻击西昆体。在这一点上,后来的欧、梅等人对诗歌遗产兼容并蓄的态度,反而与晏殊等人近,去石介等人远。如果我们过分强调西昆体在当时的影响,罔顾西昆体仅仅是众多诗学范本之一的事实,先设定它作为一个标靶或母体,我们就会陷入与石介等人相似的狭隘视界内,从而无法看清宋初诗坛的纷繁景象。
(三)题材对诗风的影响
宋代蒲积中《岁时杂咏》卷十收录了一组《奉和御制中和节》诗[54],包含杨亿、刘筠、晏殊诗各一首:
佳节更春晦,长标令甲名。天渊摇绿浪,仙杏吐丹荣。连鼓将惊蛰,高枝已变莺。云谣传下土,汉曲被新声。(杨亿)[55]
载阳临仲序,初吉协嘉名。国授民时正,天资植物荣。草熏翔泽雉,风暖度林莺。尧思存稽古,洋洋播颂声。(刘筠)[56]
正元崇吉序,宝历记良辰。营室彤曦转,勾芒令祀新。尧蓂方告朔,汉畤更宜春。菖叶农耕候,如膏洒泽频。(晏殊)[57]
晏殊这首诗,用典下字,与杨、刘二诗近,与他所提倡的“富贵气象”远。大抵作诗题材、场合不同,诗风便有差异。再看一首王珪诗:
行子征骖去易迷,故乡回首在天涯。春心南陌风光远,晓梦西楼月影迟。沈客带宽无奈瘦,阮生车断不胜悲。花狂蝶乱家园晚,何事东归竟未期。(《客感》)[58]
这一首感怀客居之诗,虽然用典,但诗意晓畅,词语平易,不惟与西昆体有别,亦不可谓之“至宝丹”。另据《侯鲭录》载:
元丰中,裕陵以元夕御楼,宰臣、亲王观灯,有御制,令从臣和进。王禹玉为左相,蔡持正为右相。蔡密叩王云:“应制上元诗,如何使事?”禹玉曰:“鳌山凤辇外,不可使。”章子厚时为黄门侍郎,面笑之,云:“此谁不知。”十七日登封,裕陵独赏禹玉诗,云:“妙于使事。”诗云:“雪消华月满仙台,万烛当楼宝扇开。双凤云中扶辇下,六鳌海上驾山来。镐京春酒霑周燕,汾水秋风陋汉才。一曲升平人共乐,君王又进紫霞杯。”是夕,以高丽进乐,又添一杯。[59]
谓王珪此诗不近西昆体、不为“至宝丹”,可乎?可见题材对诗风影响之大。如果着眼于后期西昆派诗人的帖子词、应制诗、奉和御制等诗,即易认为其诗风近乎西昆体,而其他题材的诗歌,则风格多种多样。在认定某个诗人是否属于“后期西昆派”时,也当考虑这种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