昇元殿内,十二扇檀木屏风后,最为醒目的那盏云鹤灯座上,将要燃尽的残烛不断滴泪,静静地淌做一团扭曲的红峦。
同样是得诏入内,太子已然跪倒在龙床边上,正握着皇帝的手开始叙话,而寿王却默默地在五步外侍立着不敢上前。
他浑身绷紧着,与宰相李建勋站在一处,双眼迷茫地紧盯殿中烛火,心里默默祈祷着耳边的絮叨与哭泣声尽快结束,好从此中解脱。
李昪忍受着背后传来的苦楚,勉力保持半卧的姿态,苍老粗糙的指尖轻轻触摸着太子的额头:“景通,人有终时,天命难违。太子乃国本所系,莫使哀情伤身误了大事啊!”
太子泪如雨下,不住摇头哀嚎:“父皇啊!儿臣、儿臣痛不欲生,恨不能以身代之!祈佛祖菩萨庇佑,救得我父,愿折寿以偿!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摩诃萨......”
看着太子忽然开始神神叨叨起来,疯狂往地上磕头叩拜着虚无,李昪纵使有心阻拦,却也无力起身,不过极为崇尚佛教的他并没有觉得异样,反而认为太子乃是一片纯孝。
那边头磕得邦邦响,这边寿王和李建勋已然看呆了,内侍们更是惶恐不敢上前,唯有太医令吴延绍大着胆子,将自己脚下的织金毯往太子脚下挪了挪。
“痴儿,痴儿......”李昪侧过头去咳嗽了两声,一滴浊泪滑向了霜白的鬓角。
皇帝的身体显然无法久持,父子情深的戏码眼看已经僵住,作为宰相的李建勋,只得承担起应负的责任,将殿内之事引入第二个阶段——君臣相托。
李建勋快步上前,弯腰重揖,低声隐晦地提醒道:“陛下,更深夜重,可有旨意传授,老臣在旁持毫谨录。”
“罢了!”李昪朝这位多年的老兄弟似是哀怨地剜了一眼,随即点了点头,正色叹声道:“唉,景通、景遂,尔等齐上前来。”
“儿臣遵旨。”
太子慌乱挣扎了一番重新跪好,身后的寿王则是释然地走上前来跪下,二人尽皆面色哀伤、跪伏低头,等待着皇帝最后的遗言。
内侍少监刘辅已命人将御案抬至龙床一侧,砚墨已磨,黄绢已铺,李建勋正襟危坐,神情整肃。
“朕以眇躬,承杨吴之祚,立唐室遗胤,七年有余,未尝一日忘苍生倒悬之苦!”
众人齐齐应道:“陛下圣恩!”
李昪大口地呼吸着,继续说道:“淮北烽燧未靖,荆襄榛莽犹存,此朕夜枕金甲之恨也!然治国譬如种树,与其断枝求果,不如固本培元。嗣君即位后,当罢钟山离宫之役,减江州鱼课之半,缮甲兵以守四境,非社稷危亡不可轻动干戈!”
“今沉疴难起,托神器于元子景通,望尔克勤克慎,奉宗庙社稷为至重!”
“李建勋,有萧曹遗风,军国重事必咨之;宋齐丘,善谋而器狭,可咨军务不可委全璧;周宗,忠悃有余,宜主钱谷;内廷宦者不得过三十人,外戚不得典中军。”
“丧礼,便依山陵旧制,金银器悉熔铸充边饷。文武百官哭临后,各还本司治事,停灵枢前佛道法事。”
“可惜啊,昇元法典未成,太庙禘祫未备,朕目难瞑!尔等若念朕创业艰难,当使江南父老不见兵车,则朕之白骨可安于钦陵矣!”
李建勋修缮了一番书面文辞,又在结尾补了“布告中外,咸使闻知”八个字后,轻轻放下毫笔,抬袖擦了擦额前的汗水,心里松了一口气。
遗诏既立,储君已定,国朝的权力过渡应当平稳了。
眼前这位陛下不愧为开国圣君,最后一刻的遗言,仍旧保持着极高的水准,不仅为后继之君定下了保境安民的基本国策,更是明确强调了限制权臣宦官的权力。
至于丧事从简这一节,也体现了他向来勤俭爱民的风格,可敬、可叹!
而皇位,最终还是落到了太子李景通身上。
李建勋心中发苦,果然是正统的李唐后裔啊!明明早早立了个太子,却在晚年时非要搞个“李泰”出来,使得朝堂翻腾,国本不安,帝王心术,何苦来哉!
不由得联想起今日李昭的举动,李建勋忽又觉得些许庆幸,自家大郎稀里糊涂活了十九年,竟然在最后一刻做出了正确的抉择。
不过他还是有些忐忑不安,甚至很想亲口问一下新君,我家大郎弃暗投明的时机有点晚,不知道能不能算数?
“景通。”
李昪似乎回光返照,竟然坐直了起来,再度喃喃开口。
殿内众人赶忙再度跪下听旨,李建勋还以为是自己分了神,即刻重新拾笔蘸墨,低头唯声道:“陛下,臣死罪!”
“李卿,此非遗诏,不必再记。”
李昪的精神略微振奋了些,仿佛恢复了往日的威严,声声叩耳:“太子,朕要你在此立誓!”
“儿臣恭请圣听!”太子李景通有些不明所以,但君命不可违,只得赶忙应承下来。
“好,听着!朕之诸子皆吾骨血,太子当循殷商旧制,立兄终弟及之!太子既主太庙,宜立三弟景遂为皇太弟,你二人当效棠棣之华,勿令徐氏故事复现于李氏!”
“父皇!”太子猛地抬起头来,双眼瞪得浑圆,满脸不可思议。
李建勋同样被吓了一跳,回头看向一直沉默的寿王,只见后者满脸无助地抬起头来,根本没有露出任何欢喜的表情,而是再度害怕得两腿抽搐起来,似乎有些生无可恋了。
兄终弟及乃取乱之道!陛下是疯了吗?太子已有了长子李弘冀啊!
且不说太子愿不愿意,一旦立下这道誓言,寿王必会陷入死地。
权力正常过渡不好?非要死一个才甘心么?
“太子,咳咳,尔要抗旨么?”见太子怔在了原地沉默不语,李昪大为不满,喘着粗气斥问道。
“儿臣、儿臣愿立誓,立三弟景遂为皇太弟,兄终,弟及......若违此誓,人神共弃,社稷不存!”
太子跪倒在地,如同被人摁着脖子一般,终究咬着嘴角发出了违心的誓言,而李昪则满意地露出了释怀的笑容,又留恋般最后看了一眼寿王李景遂,随后缓缓躺下,闭眼不再言语......
昇元七年(943年)二月廿二日子时,南唐开国皇帝李昪薨于昇元殿,庙号烈祖,享年五十四岁。
......
当卯时的晨光刺穿薄雾,皇宫内外突起的三声报丧钟骤然响起,撞碎了秦淮河的薄冰。
第一响,朱雀桥头赶早集的人们望见了远处的宫墙上齐齐翻起了白幡,像无数只垂死的鹤;
第二响,镇淮桥涌过的数千禁军正在慌忙撤下御街所有的红灯笼,雨雪中的金陵城仅存的些许色彩亦被无情剥落;
第三响还没落下,皇宫的十六扇雕门次第洞开,内侍和宫女们奔过青砖,手中黄麻纸灯笼在晓雾里拖出残影,待诏的群臣已经列队自直庐中涌出,大片压抑的呜咽声逐渐弥漫开来。
帝王殡天,国之大殇。
德明宫侧殿,李昭走到门口,狠狠地舒展着腰身,昨夜暗自提心吊胆,几乎一宿没睡,愣是扛着浑身甲胄在班房里挺到现在。
终于,丧钟如愿传入耳中,李昭心中紧绷的那根弦才终于松下。迎着微弱的晨曦,他发觉浑身都已绵软酸痛,尤其双肩如坠山石。
“弘祚,陛下殡天了。”李昭眯起眼睛望着天边的朝霞,淡淡说道。
“嗯?”周祚亦未寝,先是有气无力地接了一句,又蓦然睁大了双眼,随后竟低头开始啜泣起来:“陛下啊......”
“......”
李昭瞥了一眼,发觉周祚的神情并不做伪,毕竟他同样属于开国的“军二代”,对这位逝去的帝王还是有着很深的感情。
平心而论,在这个乱糟糟的世代,李昪绝对算得上少数几个合格的帝王了。
他轻轻地拍了拍周祚的肩膀,出言安慰道:“弘祚,山崩乃是天命,不要过多哀伤,你还年轻,要振作起来,以后继续报效新君。”
周祚偏头看向一脸平静的李昭,忍不住问道:“昭哥儿,先帝可是你的舅父,你怎地就不难受?”
李昭反问道:“怎地不难受?你没发现我哀伤不已、彻夜难眠么?”
“呵,你拉着我胡诌了一夜,你确实难眠。”
李昭望向昇元殿的方向,虔诚拱手:“哀伤归哀伤,却总要找些事做!先帝在天之灵,定然也不希望吾等好儿郎空耗长夜!子曰:一寸光阴一寸金啊!”
周祚擦干了泪水,眨了眨眼皱眉道:“昭哥儿,《论语》上没有这句话,这是王灵溪的诗。”
“嗯,你应该是记错了。”
李昭决意不再跟没文化的人过多纠缠,双手哈着热气,用力搓了搓略微僵硬的脸,随后大步流星走出屋外,朝着在外彻夜守候的寿王府八百卫士,振臂呼道:“儿郎们,随我回府待命!”
注:昇元七年二月,烈祖大渐,召璟执手曰:“德昌宫储戎器金帛七百余万,汝守成业,当善交邻国以保社稷。吾欲命汝兄弟相传,盖惩吴越之祸也。”——《十国春秋·南唐烈祖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