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浪子回头

东宫,自然是太子的东宫,因为在东宫里经常能看到太子。

但寿王府,却不一定是寿王的寿王府,因为寿王府里基本看不到寿王。

尽管从考研狗状态切换到乱世当中不过半个月,李昭却已经深刻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按理来说,天潢贵胄、独获圣宠,且被视为储君强有力竞争人选的一朝亲王,他的王府里哪怕做不到猛将如虎,也应是谋士如云,成日沉浸在商讨国家大事的积极氛围当中。

可偏偏寿王李景遂,似乎对自家这个府邸的风水有点小意见,成日带着十余名只会吟诗作对的好友及侍从满城乱逛,并且夜不归宿,日日诗会不断,夜夜笙歌无眠。

连王府中蓄养的美妾歌姬都快发了霉,或许家花真的没有野花香。

而脑海中的记忆也不时提醒李昭,他自己过去不仅也是“寿王府离家出走俱乐部”的一员,甚至还是副理事长。

想来实在是......不提也罢。

好儿郎,怎能让欲望击穿你的意志呢?

寿王妃早在五年前便已身故,而寿王又无续弦,按照国朝限用宦者的规定,府上能管些杂务的宦官仅有六名。

这便导致了寿王一旦无法管事,进入离线或隐身模式,偌大的寿王府便会立刻处于无序的状态。

而这样的日子,在这短短半个月以来,便出现了至少十次。

就这还争什么储?先争争气好么?

好在王府里,还有坚守岗位的寿府卫率,这八百猛士算是寿王府最后的牌面了。

尽管开国以来几无战事,他们似乎也久疏战阵,但这些出身黑云都的老兵们,却仍然保持着优良严谨的工作作风,始终戍卫着这座成天没有主人的宅邸。

他们自然也喜欢喝酒玩乐,只是人和人毕竟不一样,寿王敢夜不归宿,你敢私自出去试试?

轻则扣除月钱,重则捉拿问罪。

要知道,黑云都的兵员极为特殊,都是父子或兄弟相继,几同后世的军户,一旦犯事,全家株连。

当然,这也是这支军队能够成为杨吴时代王牌精锐的原因之一。

但手里唯一的这张好牌,在寿王眼里,却比不上书房中的一副山水图。连人都没见过几回,在卫士们心中,他又怎会有威望呢?

寿王,是注定登不上皇位的。

哪怕被某人刻意加上“英武类父”之类的光环也毫无作用。因为寿王本身根本就无意于皇位,他喜欢的是歌颂大自然,以及各类形体艺术。

磨刀石的下场,注定是要挨刀子的。

真可怜。

所以当李昭发觉,自己竟然寄身在这座毫无前途可言的寿王府时,他一度失望透顶,何况皇帝重病难愈,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不过很快他便发现了一条快速而简单的出路——爷浪子回头了!

倒不至于用上“昭飘零半生,未逢明主”之类的说辞,因为他此生的家世背景堪称天胡开局。

只需要在某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去太子表哥的东宫走走亲戚,吃两杯酒,看两场舞,表达表达一下上岸的决心,再商量商量一些细节,基本就可以了。

自然,这位满腹心机的太子绝非蠢货,李昭知道光凭三言两语,绝不可能在一夜之间便能洗白自己“寿王密友”的耻辱身份,但不努努力,怎么知道没用呢?

人生就是一场豪赌。

而事实证明,李昭赌对了。

太子李景通在三月初一正式继位为帝,顺带继承了先皇的改名传统,改名为“璟”,改年号为保大,尊奉其母宋氏为皇太后,太子妃钟氏为皇后,随后大赦天下,并开始大肆封赏各路从龙功臣。

“212闯宫事件”的最大功臣,自然是带鬼子进村的神武统军使刘彦贞,直接被擢升为侍卫诸军都指挥使,原有神武统军使一职依旧兼领,一举掌控了整个南唐的半数禁军。

而李昭虽然45年才加入抗战队伍,但关键时刻也起到了排除风险的作用,尽管寿王起兵造反的风险趋近于零,最终还是得到了新皇的善意。

在寿王府中苦苦焦急等待了约莫一个月后,李昭终于迎来了朝廷的旨意。

由于如今的寿王李景遂,在新皇当日便被徙封为燕王,在宫里哭了一个月丧后好不容易脱身而出,却又受命出巡江西,径直被禁军礼送出了金陵,连王府都没来得及回去。

新皇十分贴心地支持三弟离家出走的梦想,而这一次的时间和距离将远超以往,李景遂同志如愿以偿。

寿王府,不,现在应该叫做燕王府,主人不在家,礼节自难全。

好在王府的几名宦官皆来自宫里,算是见过世面的,在他们的专业张罗下,忠诚的燕王卫士们七手八脚地抬来了香案,点上了香烛,接着李昭率众人在王府校场肃立听旨。

内侍省少监刘辅盯着八百个人高马大的汉子,不由得咽了咽口水,但天家威仪不可有失,鼓起勇气挺直了腰,尖声宣读:“敕曰,咨尔燕府典军李昭,忠勇天授,韬略夙成。兹特授正四品壮武将军、龙武军左厢都虞候、海州营屯使,尔其益励忠贞,无忝厥职!钦哉!”

李昭原本得荫定远将军、燕王府典军,正五品上,如今得授正四品下壮武将军,散官径直跳过了从四品,这并非是超擢,新皇登基加上小有功劳,两相叠加折算,是完全符合程序的。

但这些都是虚的,因为李昭用不着那点俸禄,最重要的是后头两个职官。

龙武军属于南唐十一支禁军中的上六军之一,掌京城周畿及各要地卫戍,军将多由亲族功臣子弟构成,直隶皇帝,不设统军使。都虞候即是最高主官。

至于屯营使,是南唐的特色官职。

为了避免唐末藩镇割据的乱局再生,李昪先将地方节度使征辟幕府官职和牙兵的权力收回,使得南唐的节度使成为养老的虚衔或是荣誉加职,又将各州刺史掌控的地方州兵限制在平均一到两千人左右,战斗力和装备基本和后世的民团无差,只能起到缉盗安民的作用。

那么问题就来了,若是在军事要地或是边境地带,区区一两千人扛得住敌军来袭吗?

放心,皇帝会派出中央禁军在当地屯驻防守,他们的长官屯驻哪个州,便叫做某某州屯营使,自此各州屯营使掌军,刺史只能管民政。

天才般的想法,完美的强干弱枝,像,太像了。

所以李昭的新职务一目了然,他即将带着龙武军左厢去海州屯军。

海州又是什么鬼地方?哦,南唐最北最穷的一个州,与中原如今的后晋王朝接壤。

发配边疆,陛下,听我说谢谢你。

“臣,叩谢陛下隆恩。”

李昭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圣旨,随后满脸热情地凑上前去,两串大钱不小心从袖口跑了出来,而后又不小心掉进了刘辅的袍袖当中,一气呵成。

啧,怎地这么不小心。

“李虞候,这可使不得。恁地如此客气……”

刘辅显然有些惊讶,因为他就没想过收宰相公子的钱,不过还是控制不住地掂了掂袖中的重量,终究是喜悦战胜了恐惧,脸色流露出灿烂的笑容。

瞧见刘辅笑容可掬的模样十分亲切,李昭也心照不宣地爽朗一笑。

“那咱家就谢过李虞候了!果然是相府高第,俊逸翘楚呀!”

李昭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份买来的夸奖,点了点头又道:“敢问内官,陛下可还有口谕传下?”

刘辅愣了愣,忽而面露恍然:“哎呀,得亏李虞候提醒,否则咱家还真忘了,还请李虞候原谅则个!”

李昭不以为意,示意刘辅继续讲下去。

“李虞候,咱家临出宫前,陛下倒没有提点什么。不过倒是有个要紧的消息,或与贵府有关。虞候,还请寻个僻静处说话。”

听见刘辅特意压低了嗓音,李昭旋即意识到了什么,打了个哈哈解散了凑热闹的燕王卫士们之后,立刻将刘辅引入王府都衙一处僻静的内室。

“此地乃我平日当值所在,无有命令,等闲莫敢靠近,请内官畅言。”

刘辅依旧有些拘谨,犹豫了片刻还是说出了口:“此一节,入得虞候耳,切莫说出口。虞候可知先帝遗诏中提及了三位辅国重臣?”

“倒是有所耳闻,司空宋齐丘、侍中周宗,以及家父。”

“正是这三位老臣,可眼下宋司徒隐居九华山,周侍中又徙于洪州,三人中唯有李仆射在朝。这几日宫中流言四起,陛下有意罢李仆射之相位,还请虞候早做准备。”

“这?!”

李昭吃惊不已,忍不住追问道:“先帝遗留三人皆是劳苦功高的治世能臣,陛下刚承继大统,便准备统统弃之不用?”

敢情这遗诏不是出师表,而是阎王簿,点谁谁倒霉?

“李虞候,咱家也只能说这么多了,别的也说不得,还请见谅。差事在身,咱家便先回宫里了,虞候留步不送!”

“好,内官慢行。”

看着刘辅做贼一般快步离去的背影,李昭眉头紧蹙,微微叹了口气。

等候在屋外许久的燕王府副典军张轶,刚进来便关切地问道:“今日天子降恩,喜事盈门,昭哥儿何故发叹?若是那老阉宦出言不逊,这便去寻他理论一番!”

“嗯?”李昭回过神来,瞧见是自己的好兄弟兼好搭档前来,才放松下来摇头道:“无事。何况你也只会拿拳头与人理论。那可是陛下身边的人,你我都惹不起。”

“无事便好,无事便好。”

黑大个张轶,应该算是李昭在金陵城中,关系真正亲近的几个人之一。

张轶的祖父张骁和父亲张景,都曾在李德诚的军前效力,一家子祖传李家部将。

故而张轶自小便生活在李府当中,始终跟在大一岁的李昭屁股后面转悠,吃喝玩乐时也紧挨着李昭后头排队。

三年前,张轶顺理成章跟随自家小郎君,一道进了王府,故而他十分在意李昭的感受。

“昭哥儿,方才我问了一遭,卫率中还有百十名弟兄也想跟着走,都是一等一的好手,他们往后愿继续为昭哥儿牵马坠蹬!”

李昭咧着嘴笑道:“那敢情好。老黑,你速去让他们拾掇一番,想跟我们走的弟兄们都带上一道回家,调令我让阿爷去办,这破王府以后咱也不待了。”

“末将遵命!”张轶兴奋不已,一溜烟儿地便跑了出去。

注:烈祖昇元元年,封景遂寿王;元宗保大初,徙封燕王,开府仪同三司,领诸卫大将军。——马令《南唐书·嗣主传》

烈祖受禅,惩吴政藩镇之弊,遂分节镇,置屯营使监军事,兵赋悉归朝廷。诏曰:“自今刺史但听民政,其戍兵委屯营使主之,勿得兼领。”由是方镇权势稍削。——《十国春秋·南唐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