昇元殿东侧寝宫,不安踱步的皇帝李璟见到了一身布衣的李建勋。
“姑丈!”
李璟一把上前抓住李建勋的手,颇为感伤地说道:“姑丈,朕真的是悔之莫及,悔不该不用你为相,更悔不该听了旁人的谗言......”
“朕知道此番犯下了大错,但关乎我大唐社稷,还希望姑丈念在先帝昔日之情,不计前嫌拿出一番对策来,解决眼下的危机啊!”
“朕今日也已下旨,罢宋齐丘相位、出为镇海节度,并诏陈觉、贾匡浩回朝问罪,拜姑丈为司空,复任右仆射兼门下侍郎、同平章事,重掌朝政。”
一路遭遇士兵粗暴押送的李建勋,闻言只是下意识揉了揉酸胀的肩膀,随后盯着眼前急得满头冒汗的皇帝,重重地叹了口气。
显然,这位二十七岁的新皇还是年轻,原本想在继位之初展现一下自己的手腕和能力,于是不惜起用了一帮擅惑君王的佞臣,欲对先帝一朝的老臣进行清洗。
没想到,洗着洗着,反倒泼了自己一身脏水。看得出来,李璟似乎是后悔了,也真的急了。
可事已至此,覆水难收。急有什么用?后悔又有什么用?
“陛下,为人君者不可失仪,还请平息些许。陛下也毋需过于忧虑自责,此番还没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李建勋沉声安慰道。
李璟忙道:“哦?这么说,姑丈已有了解决之道?”
“倒也并非是什么解决之道,不过是补救的措施罢了。老臣已有两策,一对江西,一对淮南——”
李建勋说到此处,却忽而停下,扶额叹声道:“唉,说起来淮南之事倒确实是因老臣而起!没想到那个逆、逆子救父心切,竟然真敢起兵......总之,却是老臣教子无方,实在是无颜面见陛下!”
“救、救父心切?”
你说那个反贼连续攻城拔寨直入淮南,那叫救父心切?
李璟忽然阴沉下脸色,但看见了李建勋复杂的神情,恍惚间又立马反应过来,也急忙微笑着附和道:“对对,李昭到底还是孝父至诚,方导致冲动行事啊!”
“这回说起来,其实也要怪泗州陈承诏御下不严,朕记得分明,昔日只是下旨控扼淮水一线,并没有令他们扣押赵府的船队和人手,实在是他们会错了意,导致李昭和定远军的将士......呃,误会朕、误会朝廷了。”
“陛下仁德,老臣感佩于心!”李建勋瞥了瞥居于大殿一角沙沙记录的起居郎,心中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只见李璟继续摇头道:“可眼下定远军过淮征伐,已然是不争的事实。李昭已攻下楚州三县围攻州城,濠泗二州同时震动,势必动摇我淮水上游防线,万一伪晋此时趁势来攻,那可如何是好?再加江西张贼未灭,我大唐江山如今局势险恶,危在旦夕啊!”
说到这里,李璟一屁股坐回龙椅,满脸懊悔:“倘若江山有失,朕如何对得起先帝,如何对得起大唐的列祖列宗,如何对得起天下臣民啊!”
李建勋皱眉道:“陛下,还请振作起来,垂头丧气无济于事。老臣认为,眼下必须要迅速行动,方能挽救局面。”
李璟即刻坐直了身子:“正是,姑丈请说,朕该如何挽救?”
“且先说江西之事。”
李建勋沉吟道:“老臣先前节制昭武,早在得知贾匡浩兵败之事的时候,就在考虑对策了。只是那时张贼率部到处流窜,不知动向,虔州也非老臣制下,故而不便妄下决定。”
“可现在情势已变,听闻那张遇贤竟然放弃了流窜,以于都县白云洞为据地,开始建造宫室、营署,其意图已明,不过欲就地称王称霸罢了,但也极为愚蠢。”
“此举对我朝廷而言,反倒是一件大好事,张贼画地为牢,自建囹圄,陛下只需遣大军四面围剿,占住所有进出要道,并逐渐缩小包围,贼人迟早受困自溃,最终败亡。”
“而张贼号称的十余万众,多数也只是被裹挟的百姓,更不乏妇孺老幼,战兵精壮顶多万人有余,目前朝廷既已遣神武军与洪州屯营军进击虔州,老臣认为兵马已经足够。”
“至于领军之人,陈觉既已受召还朝,便以洪州屯营虞候严思总领剿贼大军,继续命边镐为监军即可,此二人皆可用。”
李璟想了想,点头道:“姑丈所言甚是,稍候朕便拟旨速发江西。那么,淮南之事该如何处理?”
最为头疼的事情来了,李建勋无奈地继续道:“至于老臣的那个逆子......眼下楚州之危,定然焦急万分。陛下只需下旨,老臣亲自去楚州一趟,李昭必会即刻退兵。不过,是否来得及,老臣倒是无法预料。现在怕就怕楚州守不住,待老臣到时,为时已晚。”
“自开国以来,楚州便是我朝淮南北部枢纽所在,诸多物资辎重皆屯放其中!一旦波及战火,其损耗何其巨大,若是用在抵御北人倒是不可惜,如今眼看白白葬送在自家人手上,实在是令人疼惜啊!”
“当然,楚州若能不失最好,但以目前的局面恐怕很难了。希望郑昭业能够恪尽职守,多支撑一些时间,也给我儿减轻一些罪孽。”
李璟脸色苍白,他当然知道李建勋话中之意。
李建勋的意思是,楚州城怕是守不住了,而楚州一失,开国至今辛苦积蓄多年的物资将会毁于一旦,就算最终李昭能够罢兵北还,此次损失也是十分巨大的。
“哎!朕不该听了宋齐丘他们的话,白白空耗国力。”李璟摇头喃喃道。
李建勋轻叹道:“陛下,请恕老臣直言。此番就算始作俑者是宋齐丘等人,到底做出决断的,还是陛下啊!陛下,你若依旧将此事怪责于他人,那便说明陛下,唉,说明陛下尚未吸取教训,今后,陛下或许还会犯下大错的......”
李璟面色一僵,点头沉声道:“朕记住了,姑丈教诲的是。”
李建勋看出了皇帝的言不由衷,却还是耐下性子劝说道:“陛下,此番诸多波折,乃是极大的教训。说实话陛下的性子宽仁,这一点优于先帝,却又因此导致朝中小人敢媚上作祟,加上陛下遇事常常踌躇不定,却又往往固执己见,国政大事由此祸患丛生......”
“若再这么下去,恐将葬送先帝一手苦创的基业!故而老臣希望陛下能够遇事能认真反思,多听忠臣之言,切莫一意孤行。”
听到此处,李璟已是浑身起颤,不知是激动还是愠怒所致,双手死死地攥着龙椅扶手,眼中晦暗不明。
谁也不知往日向来谨慎的李建勋,今夜为何说话重了几分,却见他又缓声补了几句:“当然,若陛下以为老臣的能力不足以统领朝政,臣还是可以如先前那般,随时可以主动让贤,陛下另择高明之人为相便是。臣很快便至古稀,不知何时便要去见先帝,也无法陪伴在陛下身边多久。”
李璟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起身,满脸严肃地行礼道:“姑丈,你为我大唐的开国佐命功臣,必当福寿延绵。可万万莫再这般言语,这回是朕年轻气盛,思虑不周,还望姑丈看在先帝的面子上好生辅佐于朕。”
“朕自今日起,凡事也绝不再胡乱决定,以后一切听姑丈安排主事便是。至于李昭此次的罪责,说到底他也是赵府皇亲,只要他能够如姑丈所言罢兵北归,朕不仅会赦免其罪,还会加授官职以安其心,允其还朝参议枢密。”
李建勋急忙拱手道:“陛下言重了,臣终究是臣,哪敢为陛下安排主事?至于我家的逆子,陛下能够赦免罪责已是天恩浩荡,岂敢再求陛下封授枢密重职?便让他终生在边地戍卫国朝——”
“姑丈。”李璟果断甩袖道:“朕乃一国之君,自一言九鼎。”
李建勋自是看穿了李璟的心思,终究只轻叹一声,便躬身道:“臣连夜北上楚州去见李昭,陛下且安心便是。只要以后陛下远离佞臣、多纳忠言,我大唐国祚必然延绵不断。老臣告退。”
“姑丈慢行。”
李璟庄重地拱手作别,而后望着李建勋蹒跚离去的背影,眼神骤然变冷。
注:元宗听朝之暇,多开延英殿,召公卿议当世事,皆欣然望治。建勋独谓所亲曰:“上宽仁大度,优于先帝,但性习未定,宜得方正之士,朝夕献替,不然恐未必能守先朝基业也。”——《十国春秋·李建勋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