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州屯营府,雄武军右厢都虞候、楚州屯营使郑昭业正在召集众将商议守城之策。
今夜不仅以楚州刺史王文耀为首的一众文官尽皆到场,就连驻守山阳湾的凌波军都虞候郭廷谓也率人前来。
郑昭业,乃是南唐开国功臣王令谋的孙婿,今年三十六岁。
而王令谋又是何许人也?那可是在先帝李昪亲手拟写的功臣簿上,位列第三的心腹重臣,仅次于李建勋和周宗。在杨吴时代,更是被李昪任命为吴王身边的宰相,留守广陵监督国事,可见其在李昪心目中的份量。
只可惜王令谋的年纪实在太大,要知道他自杨吴贞明四年(918年)起便投奔了李昪,整整辅佐了将近二十年,却终究没有挺到李昪受禅称帝的那一日,死在了南唐开国前夕。
据说当年李昪闻听令谋之丧,废朝三日,心力枯竭,虽说王令谋的智略远远比不上历史上的诸葛亮,但他至少也是李昪心中的徐庶,作为第一个前来投奔的幕僚,堪称白月光的存在。
王令谋有二子,尽皆早亡,死后独留一孙女,便是如今郑昭业的夫人王氏。
有道是爱屋及乌,李昪在位时自然极为器重郑昭业,并且有意历练他,故而先后历任中枢要职,可谓是文武权事都让他走了一遭,到了昇元四年起,又命他领雄武右厢,出镇楚州。
郑昭业这几年在楚州的表现可圈可点,行事颇为稳重谨慎。
他也知道楚州对于淮南之地的重要性,到任以来便不断修建加固城池,建造箭塔碉楼,下了很大一番功夫。楚州乃是淮南北部的重要枢纽,更是濠海泗三州驻军的物资军械供应中转的要地,那是半点也马虎不得的。
这座初建于唐武德四年的城池可谓历史悠久,经过三百多年的修整过后,本来的防御体系就很完备,城墙城廓也很坚固。原本四城城墙高达两丈五,城墙厚度超过了五丈。
如今经过郑昭业几年的加固,城墙高度达到了两丈七,且四座城门都建造了瓮城箭楼,不仅颇有固若金汤之势,而且对敌打击的力量也大大提升。
不过,自定远大军兵临项王亭之后,如今的郑昭业却并不能高枕无忧。
若是楚州三县未曾丢失,他或许并不担心,因为那时集结全州之力,再依托坚城防守,加上源源不断的物资供给,他根本不必担心。
但是眼下形势变了,不仅整个楚州只剩下州城一座,连城中的屯营军也因救援盱眙而折了一半,而泗州陈承诏更无法来援,此时面对城外来势汹汹的定远军,郑昭业心中不免发慌了。
“诸位,定远叛军兵临城下,盐城、宝应、盱眙三县相继陷落,攻城迫在眉睫,我心中着实为此担忧不已,此前我已命快马分至泗州、东都,可时下却仍未收到任何回信......”
“然,淮南一半粮草物资器械皆在我楚州。若楚州有闪失,其中皆为叛军所得,则后果不堪设想。诸位觉得,眼下该如何应对?”郑昭业惶然问道。
雄武右厢甲军指挥使郑方铭闻声而起,拱手说道:“兄长不必多虑,我楚州城池坚固,粮草充足,虽说眼下屯营军不足三千,但还有郭虞候万余水军,身后更有十余万百姓可用!叛军不自量力,敢来攻我,必无功而返。他们不来便罢,来了,便休想全身而退!”
郑方铭年约二十五岁,乃郑昭业之从弟,生得面容彪悍,孔武有力,尤其是一双长臂善使大斧,舞之虎虎生风。
“郑指挥使所言极是,虞候不必担忧。”
楚州刺史王文耀也开口道:“据下官所知,此次来袭的叛军,不仅有逆贼李昭麾下的龙武军,还有涟水新近降贼的数千天威军,二者虽然都为我朝上六军,但合流行军时日尚浅,李昭必定无法如臂指使,加之燕敬权等天威将领皆死其手,天威军士又岂能与贼同心?”
郑昭业微微点头,心中稍安。
“郑虞候,我却认为,此番绝不可轻敌。莫忘了先前叛军可是一路攻杀至此,十日便已攻陷三县!若真如王刺史所言,叛军内部难以同心合力,今日楚州又何以如此危急?几日前,邹校尉不正是在宝应县吃了大亏。听说当日叛军攻城仅仅两个时辰,宝应便已告破。”郭廷谓沉声说道。
“是啊!邹校尉。那日到底怎么回事?”郑昭业蓦然看向堂上的一名将领问道。
此人正是几日前丢了宝应县的守将,昭武校尉邹定。
邹定脸色一阵燥热,红着脸躬身道:“虞候容禀,确如郭虞候所言,定远军战力绝不可小觑,其还有一支先登锐士,神出鬼没身手敏捷,俨然鬼魅一般,更擅长夜袭,好比、好比往日的黑云都......我往东城,他攻西城,我赴北去,他自南来,实在教人头疼。”
“那日末将纵欲拼命死守,到底宝应城墙低矮,加之兵员不多,分身乏术,终究无济于事。”
“哈哈哈,什么狗屁鬼魅?黑云都更是旧朝之事,你居心何在?”
郑方铭不屑道:“邹定,子不语怪力乱神。说到底还是你自己无能,丢了宝应倒也罢了,兄长大度并无责罚,你又何必胡编乱造来推卸责任。纵有先登之军,那也是用兵寻常之道!”
“况且我楚州可不是小小的宝应,城高墙深岂用惧之?大战在即,莫要蛊惑军心。若是再说这样的话,那便是动摇军心,当受严惩。”
邹定皱眉道:“郑指挥使,末将绝无虚言,倘若不信可询问随我一同撤回楚州的亲兵,他们尽皆亲眼目睹。”
“呵!”郑方铭面露鄙夷之色,正待嘲讽几句,只见郑昭业阴沉着脸摆手制止了他们。
“尔等莫要争吵,大敌当前,内部不一,成何体统?!”
二人立即躬身闭嘴。
堂上骤然陷入缄默,郭廷谓看向暗自苦恼的郑昭业,又沉吟道:“郑虞候,无论如何,敌军势大,不可轻视。定远叛军到底是我禁军上六军,甲胄精良,战力上乘,这几日又在打造攻城器械,准备从容。”
“那领军的李昭更是赵府之后,却非纨绔,乃有大将之风,听闻先前在海州一战全歼契丹精骑,而今更是偷渡淮水,连战连捷,可见其用兵不疾不徐,颇有章法,恐难应付。”
“眼下三县已失,便已断了楚州陆路增援和撤退的路线,楚州形同孤城一座,李昭必放开手脚倾力围攻,我等绝不能轻视。为表同心竭力,我会拨出五千水军儿郎上城协助防守!”
“多谢郭虞候!”
郑昭业激动起身,拱手道谢,而后稳住心神,高声道:“诸位,我等皆身受皇恩,上要对得起君王,下要对得起百姓,在此叛军攻城在即,岂能不同心尽力!”
“倘若让叛军破了楚州,淮南危矣!国朝危矣!朝廷也必不会坐视叛军肆虐淮南,我等必须死守待援,不能教叛军得逞!”
堂上众人齐齐起身,拱手回应:“遵命!”
……
午后,号角声响彻天地。定远军兵马于楚州南城外开始整队列阵,正式拉开了进攻的序幕。
百余架投石车从后营被骡马拉出,在兵士的簇拥下向着城下推进。
此次为了进攻楚州,李昭不仅将过淮时携带的所有攻城器械全部用上,又在三县征召民夫就地采伐新造了些许,此外,留守海州的胡安也自喻口渡运来了四千辅兵助战,可见李昭对此战的重视程度。
当然,除了投石车,还有十几辆攻城车,准备在护城河上搭桥的木板沙包等物也悉数装载在大车上。
箭在弦上,一切已然蓄势待发。
百余架投石车在距离楚州南城墙约莫一百七十步外,开始组装布列。为了达到最好的压制效果,此番投石车的距离推得很近。一百七十步,这其实是个极为危险的距离。
足足花了一个多时辰的布置,所有的投石车才全部安置到位,战争继而打响。
显然,这些战斗前的准备是十分值得的,攻城战甫一开始,便进入了最为猛烈的战况之中。
有道是,前戏若是做足,高潮将会来得异常猛烈爽快。
一百多架投石车对着楚州南城,以及两侧数百步的瓮城区域开始了狂轰滥炸,石块吱呀受力的腾空声,抛臂轴承尖利的摩擦声,无不令人头皮发麻。
无数的石块远远地飞向天际,崩裂的石块如冰雹一般溅落,土黄色的浓厚烟尘滚滚而起,笼罩了整个楚州城头。
诚然,由两支南唐上军组成的定远军,原本配备的自然皆是最好的资源,无论兵士的甲胄兵刃,还是助战的攻城器械。
但若只依靠枢密院的供应,则远远做不到如今拥有一百多架投石车的奢侈地步,光是所需零件,便是造价不菲,但谁叫这支兵马的主人,是富可敌国的李大郎呢?
而如今定远军战兵的待遇堪称顶级,不仅月俸两倍于禁军,披甲率更是直逼八成,光倚靠赵府本身的财力自然不够,却要归功于两位好心人的赞助。
一者自然是老对手契丹人,二者则是组建了海陵监的周宗,盐城陷落后,不仅缴获的钱粮堆积如山,更有五千多套原海陵卫的盔甲未曾移交金陵,这些统统都便宜了李昭。
此刻,定远军的投石车依旧轰鸣不止,城头的守军从一开始便下意识龟缩起来,楚州又高又厚的城垛让他们得到了很好的保护,而高大的城楼和角楼里亦能躲藏,从而有效地规避了投石车的大面积杀伤。
但即便如此,飞溅的石块,连带起浓密的烟尘,还是令守军苦不堪言。
由于蜷缩在城垛和墙壁下,他们更是失去了城下的视角,只能被动地抱头忍受着轰击,捂鼻忍受呛人的烟尘,等待着轰炸结束的那一刻,等待着敌人登城的真正决死之时。
搭建攻城通道是攻城的第一步,有了投石车声势浩大的掩护,定远军前数百辆满载沙包和木板长梯的大车,开始纷纷朝城下冲去。
他们并非进攻的兵马,而是要在投石车的掩护下,于护城河上搭建攻城通道的辅兵。在投石车的掩护下,这项工作会容易得多,否则这些人便将成为城头守军的活靶子,而这往往也是辅兵的宿命。
楚州虽然城坚,又背靠淮河,却碍于地形高低不平,整座城池实则修筑于山阳湾洼地之上,极易发生水涝。
因此历代主官修筑城墙外的护城河时,都不敢凿得太宽,只有两丈有余。从而也导致定远军的辅兵们得以快速冲到护城河边,只需将长梯子连接起来,便可轻易地擦着水面探到对岸。
之后在上面开始铺设木板,将其连接成桥,而沙包作为固定两段的重物,又将桥的两端紧紧压住。
片刻后,十余条稳定的浮桥通道便迅速搭建完毕,这也意味着,攻城战中最为凶猛血腥的时刻,即将到来。
注:令谋字子猷,广陵人。少涉经史,沉敏有智略,事徐温父子凡廿载。初为徐知诰掌书记,参决机密......天祚元年,知诰进位太尉,令谋进言曰:“今主幼国疑,符命已显,宜承天应人。”遂与周宗等定受禅仪。会疾笃,执知诰手曰:“大业垂成,恨不见黄袍加身耳!”卒年六十八,知诰废朝三日,追赠司徒,谥曰忠懿。——《南唐书·王令谋传》
郑昭业,字承武,其先吴兴人......妻王氏,司徒令谋之孙也。昇元三年,楚州新置屯营,烈祖择勋戚领之。时昭业年三十有二,以令谋故,超授楚州屯营。至则立烽堠、筑城垣、浚沟垒,教卒垦荒,岁增谷两万斛。——《江左遗编·卷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