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暮春时节(二)

暮鼓声从皇城方向传来时,李府家堂前的铜铃突然无风自动。时任中书省右丞、陇西李氏家主李崇晦步履匆匆地走进家门,他面色沉凝,眉间紧锁,仿佛压着千斤重担。

他挥手屏退要上前更衣的侍婢,官袍下摆扫过回廊边的西府海棠,惊起几片胭脂色的花瓣。

“……二爷,在何处?”他问话时喉头发紧。

“二爷正在藏书楼校《政要》呢,已经半天没下楼了。”管家捧着解下的鱼袋,慢慢回答道。

李大人“嗯”了一声,挥挥手让下人们都下去了,然后一个人负着手,略有些急切地去西面的藏书楼了。

上楼,推开柏木门,正见他同母的弟弟李崇义,盘坐席上,正在案板上用银刀挑开书页粘连处。

春末的夕阳透过楮纸窗,将他眉间那道疤映得发亮。

“兄长今天回来倒早。”李承义没抬眼,刀尖在“为政之要,务全其本”的“本”字上顿了顿。

“平日里回府时不都……”

李崇晦打断了他的话,缓缓转身,抽出一卷《东郑书》,声音低沉:“今日下朝时,太后身边的高内侍拦住了我。”

银刀“嚓”地划破书页。

李承义抬头时,窗外正好掠过一群归巢的乌鹊,黑羽掠过暮色,像极了骑兵扬起的尘沙。

“高内侍?这没卵子的找你做什么?”

“他说——”李崇晦顿了顿,眼神微冷,“太后听闻我有个适龄的女儿,‘大喜’,希望我将若依送入宫中,侍奉陛下。”

李崇义先是一怔,随即眯起眼睛,放下了银刀,手指轻轻敲击案几:“……河北人这是要借太后之手,向咱们关西士族示好啊。”

李崇晦点头:“不错。河北士族虽是太祖元从,有从龙之功,但国都终究设在了咱们关西,虽然河北人基本了垄断朝中高位,但从开国但现在这些年来,关西人在朝中高位者寥寥无几。兔子急了还咬人,跟别提是咱们关西士族了。所以他们怕关西人心生不满,万一又出来一个方竑叔般的人物,他们可不好受。所以总得给咱们关西人些甜头。”

李崇义嗤笑一声:“甜头?趁天灾四起之时搞选秀,不怕天下人耻笑?”

李崇晦摇头:“这是其一。还有另一层意思,若不是因为这个,太后和河北人也不至于傻到在天灾四起的时候搞这个选秀。”

“哦?”

“卢隆铭,卢御史前几日再次公开上书给陛下和太后,以陛下及冠已久还有河北地动为由要求太后撤帘还政。”

“卢大人也是不怕太后砍了他。”

“卢隆铭做到可还不止这些。”李崇晦哗啦啦翻到宣帝本纪。长满茧子的手指划过泛黄的纸面,正停在“三年秋,帝纳荆襄杜氏、西川张氏女为妃”这行字上。

“今日朝会时,卢隆铭当着陛下、太后和朝廷百官的面,请太后撤帘还政。”李崇晦缓缓道,“结果被裴琰那帮人三言两语挡了回去。太后选秀,估计是早就谋划好的,是想通过选秀转移话题,拖延还政罢了。”

李崇义沉吟片刻,忽然冷笑:“手段倒是不高明。”

“何止不高明?简直就是胡闹!”李崇晦眼中闪过一丝锐利,“不过,陛下继位六年,至今无皇子,纳妃是迟早的事。太后怕的是——”

“怕陛下学,郑宣帝?”李崇义接话。

李崇晦点头:“郑人南渡后,宣帝不就是借联姻之机,与荆襄士族和西川士族结成同盟,最终扳倒了江东本土势力,夺回了大权?”

“太后估计是想先下手为强,提前把可以联姻的势力选入后宫,这样陛下也因为这些人是太后选进来的而不敢信任,好使陛下无法依照宣帝的故事夺回朝权。”

“嗯,我也是这样想的。”

一阵带着淡淡花香的穿堂风掠过,门外传来环佩叮当声。

透过雕花窗棂,李崇晦仿佛可见远处庭院里,少女浅碧色的裙裾扫过石阶,腰间羊脂玉在暮色中泛着温润的光。

他突然将《东郑书》重重合上,放回了上面。

李崇义缓缓闭目,指尖轻敲案几,良久,才睁开眼,听见他哥哥淡淡说道:

“既然太后想要我的女儿入宫,那便入。”

“可是——”

“但入宫之后,是站在陛下那边,还是太后那边,可就由不得他们了。”

李崇义眼中精光一闪,缓缓点头。

窗外,暮春的风掠过庭院,卷起几片落花,无声无息地飘落在青石板上。

另一边,卢隆铭回到位于永宁坊的宅邸时,天色已近黄昏。暮春的风裹挟着槐花的香气,却吹不散他眉间的阴霾。

府中老仆见他神色郁郁,不敢多言,只默默递上热茶。卢隆铭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下,独自一人踱步至书房。

他推开木窗,望着院中那株老梅——先帝在位时亲手所植,如今枝干虬结,却已多年不曾开花。

“唉……”

一声长叹,沉重得仿佛压垮了整座书房的寂静。

卢隆铭缓缓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几上那封未写完的奏疏。墨迹早已干涸,纸角微微卷起,像是被翻看过无数次。

“老爷。”门外传来老妻的声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晚膳备好了,可要用些?”

卢隆铭摇了摇头,嗓音沙哑:“不必了,你们先用吧。”

老妻轻叹一声,却未离去,只是站在门外低声道:“今日朝中……又不顺?”

卢隆铭苦笑:“何止不顺?简直是……”

他顿了顿,终究没再说下去。

老妻沉默片刻,终是推门而入,将一盏热茶轻轻放在案上。

“老爷,您年岁已高,何必再与那些人争?”

卢隆铭抬眼望向她,眼中闪过一丝疲惫,却又很快被某种执拗取代:“正因年岁已高,才更不能退。”

他端起茶盏,茶汤微苦,却掩不住心中的涩意。

“今日我请太后撤帘,裴琰那厮竟将话头引到江南水患上去,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接我的话!”

老妻低声道:“太后势大,老爷何必……”

“势大?”卢隆铭冷笑,“先帝临终前,曾握着我的手说——‘卢卿,朕的江山,就托付给你了’。”

他猛地攥紧茶盏,指节发白。

“可如今呢?陛下已及冠两年,却仍被帘后之人掣肘!朝堂之上,尽是阿谀逢迎之辈!今日选秀之事,更是荒唐!天灾未平,百姓流离,他们却忙着往宫里塞女人!”

老妻见他情绪激动,连忙劝道:“老爷,慎言!隔墙有耳……”

卢隆铭却似未闻,只是盯着案上那封奏疏,喃喃道:“我卢隆铭一生清正,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这朝堂,烂在这群蠹虫手里?”

……

窗外,暮色渐沉,新月东出。

一阵风吹过,案头的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又极孤独。

良久,又是一声哀叹,卢隆铭也不在坚持,有些颤巍地跟着老妻去吃晚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