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之后,长安小雨。
暮春的细雨浸润着长安城,朱雀大街上青石湿润,映着朦胧的天光。
时间慢慢从中走过,雨水淹没了它留下的痕迹。
裴琰的府邸位于崇仁坊深处,朱门紧闭,檐角铜铃在风中轻响,似有若无地掩去了堂内的低语。
檐角滴落的水珠串成珠帘,在石阶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偏厅内,檀香袅袅,有侍女正弹奏着《乌夜啼》。裴琰斜倚在紫檀木榻上,指尖轻轻敲击着案几,神色悠然。对面坐着御史中丞崔肃,正慢条斯理地剥着荔枝,淡白色的汁液染上指尖。
“卢隆铭又上书了。”崔肃轻笑一声,将葡萄送入口中,“这次还拉上了陈宽。”
“这老匹夫,倒真是锲而不舍。”裴琰轻笑一声,指尖轻轻一敲,迎合着筝曲的节拍。“不过,”他话锋一转“我属实没想到颍川陈氏也过来参和这件事了。”
崔肃擦了擦手,淡淡道:“陈氏虽是元从旧臣,但这位太常少卿向来独善其身,这次突然跳出来,怕是有人暗中牵线。”
“无妨。”裴琰唇角微扬,“前几日已有御史弹劾他受贿——证据确凿,他昨天早上已自请外放,去岭南做个刺史了,陪南边蛮子打猎去了。”
两人一起笑了出来。
“哈,裴公还别说,我还真有些羡慕陈子厚(宽字子厚)那家伙。”崔肃把玩着最后一颗荔枝“这荔枝味道甚好,只可惜只有岭南才产,运到长安的数量太少了。”
他剥开了那颗荔枝,送入了嘴中。
“与我这天天舍不得多吃不同,子厚估计能天天吃上三百颗啊。”
“敬卿若是想的话,那我明天就上书说你贪污,助你贬谪岭南,圆君之梦,岂不美哉?”
二人又是一阵大笑。
窗外雨声渐密,崔肃忽然道:“秀女名单定了?”
“定了。”裴琰放下茶盏,“关陇李氏、杨氏各有一女入选,倒是天水赵氏——”他嗤笑一声,“那位赵侍郎上蹿下跳多年,这次却连门槛都没摸到。”
“天水赵氏……”裴琰眼中闪过一丝讥诮,“卖友求荣之辈,也配入宫?”
崔肃点头,忽又皱眉:“不过,这次入选的河北女子,多是二三流家族,咱们这些大族的姑娘竟无一人入选?”
裴琰眸光微冷:“树大招风。如今朝堂上非我河北人之外的士人们虎视眈眈,若再将崔氏、卢氏的女儿送进去,岂不是授人以柄?”
正说着,忽有仆役匆匆入内,低声道:“裴公,北边急报——南突厥叛军已攻破三州多州刺史联名请求增兵。”
裴琰眉头一皱,与崔肃对视一眼。
“这群蛮夷……”崔肃冷哼,“当初招降时说得天花乱坠,如今倒是养虎为患了。”
裴琰沉思片刻,忽然笑了:“倒也不全是坏事。”
崔肃一怔:“怎么说?”
“陛下一直想亲政,无非是觉得太后治国无方。”裴琰之轻轻掸了掸衣袖,“若此时边关大乱,而太后能力挽狂澜……”
崔肃眸光一闪,会意地笑了。
雨越下越大,檐角铜铃在风中剧烈摇晃,发出凌乱的声响。裴琰之望向窗外阴沉的天空,轻声道:
“真是极目乾坤暗,茫茫尽水花啊。”
“裴公好文采。”
崔肃鼓掌说道。
……
雨水敲打着李府的重檐,青瓦上腾起朦胧水雾。李崇晦负手立于书房窗前,望着院中那株被雨水洗得发亮的石榴树。猩红的花瓣零落满地,像极了溅落的血。
“主君,秀女名册誊本送来了。”老管事捧着锦匣轻手轻脚进来,匣面上还沾着未干的水珠。
李崇晦接过名册,指尖在“李若依”三个字上微微一顿。墨迹很新,还泛着淡淡的松烟香。他忽然想起女儿今晨在绣楼窗边抚琴的模样,十七岁的少女穿着襦裙,指尖拨弄的《幽兰》调子断在第三个泛音——就像他们陇西李氏这些年总差那么一口气。
“二爷来了。”
李崇义披着蓑衣匆匆进来,肩头还带着雨气。“兄长可曾听说?陈宽被贬岭南了。”
“意料之中。”李崇晦合上名册,“颍川陈氏这些年太过爱惜羽毛,突然蹚这浑水,不死也得脱层皮。”
窗外惊雷炸响,照亮兄弟二人晦暗不明的神色。李崇义压低声音:“更蹊跷的是,天水赵氏竟无一人入选。”
“哈!”李崇晦突然笑出声,从多宝格里取出一只鎏金酒壶,“赵家这些年左右逢源,真当别人都是瞎子?”无色的酒液注入夜光杯,泛起细碎的泡沫,“太后这手棋下得妙啊。关陇怎么多士族只取两家,既给了甜头,又留了把柄。”
李崇义接过酒杯却不饮:“可入选的多是河北二三流世家,五姓七望……”
“这才是高明之处。”李崇晦仰头饮尽,“若真让博陵崔氏、范阳卢氏的女儿入宫,岂不是明摆着要结党?如今这些边角料,既安抚了河北地方士人,又不落人口实。”
惊雷再起时,管事慌张跑来:“家主!河北八百里加急,南突厥连……”
“知道了。”李崇晦摆摆手打断,转头对弟弟露出意味深长的笑:“看来有人要借这场东风啊。”
李崇义瞳孔微缩:“兄长的意思是……”
“北边闹得越凶,宫里那位越需要倚重关陇军镇。”李崇晦摩挲着酒杯上的缠枝纹,“去给灵州那边递个话,就说……陇西的粮仓,该修缮修缮了。”
雨幕中突然传来琵琶声,隐约是《西河慢》的调子。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同时望向绣楼方向——此时,十七岁的李家小娘子,正在试穿入宫的衣裳。
正是,
一上高城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洲。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真是,好一个“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