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李府的灯火却比往日更亮。
西厢绣阁内,李若依静坐铜镜前,镜中少女眉目如画,却无半分喜色。身后,侍女正为她梳发,象牙梳穿过乌黑如瀑的青丝,一缕一缕,挽成高髻。
“小姐,明日便要入宫了。”侍女轻声说着,声音却有些发颤。
李若依没有答话,只是望着镜中的自己——金钗玉簪,珠翠满头,华贵得几乎不像她自己。
窗外,夜风掠过庭院,吹得廊下的灯笼微微摇晃,光影在窗纸上摇曳,像是谁在无声叹息。
……
正堂内,李崇晦负手而立,望着堂上悬挂的先祖画像。烛火映照下,画中人的眼神仿佛穿透百年光阴,冷冷注视着他。
“父亲。”
李若依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李崇晦转身,见女儿已换上了入宫的礼服——茜色罗裙,金线绣凤,端庄华贵,却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
“都准备好了?”他问,声音比平日低沉。
李若依轻轻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纹绣。
沉默片刻,李崇晦终于开口:“入宫后,万事谨慎。”
“女儿……明白。”
“……,若依,你要记住,现在太后虽掌权,但陛下终究是陛下。”
“……”
“若有机会——”他顿了顿,终究没再说下去。
李若依抬眸,看向父亲,忽然轻声道:“父亲放心,女儿不会让家族蒙羞。”
李崇晦凝视她许久,最终只是深深一叹,伸手替她拢了拢鬓边一缕散落的发丝。
“去吧,你母亲还在等你。”
……
后院内,李夫人早已红了眼眶。见女儿走来,挥手拒绝了侍女的搀扶。她一把拉住她的手,指尖冰凉。
“若依……”
“母亲。”李若依轻声唤道,唇角勉强扬起一丝笑。
李夫人想说许多话,可最终只是颤抖着从腕上褪下一只白玉镯,戴在女儿手上。
“这是你外祖母留下的……保平安。”
玉镯温润,贴在腕间,却像是一道无形的枷锁。
夜更深了,府中渐渐安静下来,唯有风声呜咽,似在低诉离别。
明日,宫门一入,再回首时,故园千里远。
……
天光微亮,李府内外已是一片肃然。
远处,不知是喜鹊、还是其他的鸟儿,正不停啼叫着。
庭院里,仆役们屏息静立,连脚步声都放得极轻。
李若依站在正堂前,向父亲李崇晦盈盈下拜。
“女儿拜别父亲。”
李崇晦端坐主位,面色似乎沉静,目光却有些缥缈。他缓缓抬手,示意女儿起身。
“入宫后,谨言慎行。”他声音低沉,字字如铁,“记住,你不仅是天子的嫔御,更是陇西李氏的女儿。”
李若依抬眸,眼中无悲无喜,只轻轻颔首:“女儿明白。”
一旁,李崇义上前一步,从袖中取出一枚青玉坠子,递到她手中。
“若依,将此物贴身收好,若有变故,可托可信之人带出消息。”
李若依指尖微凉,将玉坠藏入袖中暗袋,再拜:“若依谢叔父。”
门外,宫中的朱轮华盖车已至,随行女官静立阶下,神色恭谨却疏离。
李崇晦最后看了女儿一眼,强压着某些感情,终是挥了挥手:“去吧。”
李若依转身,裙裾如流水般拂过门槛。晨光斜照,她的背影纤细却笔直,一步一步,走向那辆载她入宫的马车。
府门外,围观的百姓低声议论,有人艳羡,有人唏嘘。
“听说李家小娘子才貌双全,这次入宫,怕是要得宠了……”
“嘘,慎言!宫里的事,哪是咱们这种人能揣测的!”
李若依踩着朱漆彩绘的马凳上车,突然回头望了一眼。母亲攥着佛珠站在影壁前,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弟弟抱着她没绣完的帕子,眼泪糊了满脸;而父亲……父亲始终挺直脊背站在阶上,晨光将他官服上的獬豸补子照得发亮。
马车驶过永兴坊时,她悄悄掀开车帘。李府门前的石狮渐渐模糊成两个灰点,唯有府内那株老梅还看得分明——
依旧是那光秃秃的枝桠刺向晴朗无比的天空……
车轮缓缓转动,碾过青石板路,渐渐远去。
李崇晦站在府门前,久久未动。
风起,卷落几片槐花,飘在他肩头。
他伸手轻轻拂去。
直到车驾消失在长街尽头,他才再度缓缓抬手,按了按发红的眼眶。
“主君……”老管事低声唤道。
李崇晦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了一贯的冷肃。
“备马。”他淡淡道,“我要去见杨侍郎。”
晨光彻底洒落,照在绣楼之上。
未收的琴谱被风吹得哗啦作响。
上面最后一页写着未完的句子:
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
……
天见分晓,卢府书房。
烛火摇曳,即将燃尽,映得案几上的奏疏忽明忽暗。卢隆铭一夜未合眼,独坐窗前,手中攥着一封刚拆开的信——是陈宽离京前托人悄悄送来的。
信上只有寥寥数语:
“卢公,岭南湿热,恐难再见。朝局诡谲,慎之,慎之。”
墨迹微洇,像是被水浸过。
卢隆铭盯着那几行字,指尖微微发颤。
窗外,一阵风吹过,庭中老梅枯枝轻晃,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像是谁在低声叹息。
“老爷……”老仆在门外轻唤,“该用膳了。”
卢隆铭恍若未闻,只是缓缓将信纸凑近烛火。火舌舔舐纸角,顷刻间化作灰烬,飘落在案几上。
他盯着那点残灰,忽然冷笑一声。
“好一个‘贪污受贿’……好一个‘自请贬谪’!”
陈宽是什么人?颍川陈氏嫡系,清名满天下,先帝在时便以刚正闻名。这样的人,会贪那区区几百两银子?
——不过是裴琰那帮人的手段罢了!
——还有,他陈子厚什么身份?他不会给自己辩护一下吗!那不成太后敢冒着被天下人指责迫害老臣的风险,亲自把他绑到岭南!
卢隆铭猛地拍案而起,案上茶盏震翻,茶水泼湿了奏疏。他低头一看,正是自己昨日写好的《还政疏》。
墨迹被水晕开,字句模糊难辨。
他盯着那团污渍,忽觉一阵无力。
——这朝堂,竟已浑浊至此!
老仆听见里面气氛不对,连忙进来:“老爷,您……”
卢隆铭摆摆手,嗓音沙哑:“备酒。”
老仆欲言又止,终究还是退下。
不多时,一壶烈酒送上。卢隆铭直接对着壶嘴灌了一口,辛辣的酒液烧过喉咙,却压不住心头那股郁气。
窗外,隐约传来丝竹声——是宫里在庆贺秀女入宫。
卢隆铭冷笑。
天灾未平,边关告急,这群人却忙着往宫里塞女人!
他仰头又灌了一口酒,强压住心中万般感情,忽听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老爷!老爷!不好了!”一名家仆慌张冲进来,“刚、刚有御史台的人来传话,说……说有人弹劾您勾结边将!”
卢隆铭瞳孔骤缩。
——终于来了。
他缓缓放下酒壶,竟露出一丝笑。
“好啊……好。”
老仆吓得脸色发白:“老爷,这、这可如何是好?”
卢隆铭不语,只是走到书架前,取下一卷《西郑书》,翻到某一页,指尖在“公孙丹”三字上轻轻一划。
——削藩之议,终成杀身之祸。
他合上书,淡淡道:“去,把老夫那套朝服取来。”
“老爷?”
“后日大朝会。”卢隆铭整了整衣袖,眼底闪过一丝决绝,“老夫,再上一疏!”
烛火猛地一跳,随后化作一缕尘烟。那一闪而过的烛火,映得他须发如雪,身影孤直如松。
窗外,春风呜咽,似哭似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