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府书房,烛火摇曳。
裴琰刚脱下朝服,长子裴昭便捧着热茶跟了进来,眉间带着几分探究:
“父亲,李崇晦今日突然来访,所为何事?”
裴琰接过茶盏,吹了吹浮沫,嘴角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还能为什么?自然是来争这次平叛的差事。”
裴昭皱眉:“关陇人想插手军权?”
“不止。”
裴琰啜了口茶,眸中精光微闪,“李崇晦是来讨价还价的——他暗示,若河北士族愿意让关西将领挂帅,陇西李氏便支持裴某入主中书。”
茶杯轻轻搁在案上,发出一声脆响。裴昭瞳孔微缩:“他想用相位换兵权?”
“聪明。”裴琰指尖轻叩桌案,“可惜啊,他打错了算盘。”
窗外忽有惊雷炸响,一阵突如其来的暴雨说来就来。
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窗棂上,像极了边关急报的马蹄声。
裴昭压低声音:“父亲答应了?”
“我告诉他——”裴琰忽然抓起案头一枚黑玉围棋子,“啪“地按在棋盘天元位上,“平叛乃国事,岂容私相授受?”
棋子落定的脆响混着雷声,惊得烛火一跳。裴昭却注意到,父亲的手指在棋盘边缘轻轻摩挲——那是他盘算大事时的小习惯。
“李崇晦走时,脸色如何?”
“青得像块生铁。”
裴琰忽然笑出声,“不过……”他忽然从袖中抽出一封信笺,“他倒是留了这个。”
裴昭展开一看,竟是陇西地区数州历年粮草囤积的数目!
“这是……”
裴琰眯起眼,“老狐狸这是两头下注——若我们不肯让利,他就拿边镇粮草卡北伐大军的脖子。”
雨越下越大,檐角铁马叮当作响。裴昭忽然觉得背脊发寒:“父亲,要不要先……”
“急什么?”裴琰忽然推开窗,任雨水打湿袖袍,“你当李崇晦真在乎谁挂帅?“他指向漆黑如墨的夜空,“他在乎的是——这场雨,到底会淋湿谁家的棋枰!”
一道闪电劈落,照亮书架上那部《向公兵要》。裴昭突然发现,父亲案头摊开的北疆舆图上,不知何时已用朱砂在幽州位置画了个圈。
——而更南边的长安,正被一片阴影悄然笼罩。
……
半夜的时候,雨就停了。
晨光熹微,李若依的寝殿内飘着淡淡的茉莉头油香气。
侍女灵巧地挽起她的青丝,金簪在发间穿梭,珠钗轻晃,映着铜镜中少女沉静的眉眼。
“娘子听说了吗?”侍女阮冉一边梳头,一边压低声音,“昨夜陛下又去了崔才人那儿——这月都第三回了。”
李若依指尖轻轻拨弄妆台上的玉梳,唇角微扬:
“崔姐姐温婉可人,陛下喜欢也是常理。”
阮冉撇撇嘴,声音更低了:“可奴婢听说,那位崔才人仗着得宠,连晨省都敢称病不去……”
“冉儿。”李若依忽然抬眸,镜中目光如清泉般透彻,“慎言。”
小侍女立刻噤声,只余金簪插入云鬓的细微声响。
梳妆毕,李若依换了身藕荷色襦裙,腰间禁步轻晃,正欲往南宫沁宫中请安。
刚行至御花园的石榴树下,忽见前方宫人纷纷退避。
“是皇后娘娘!”阮冉急忙扯她衣袖。
李若依立刻退至道旁,垂首行礼。眼角余光瞥见一顶杏黄凤辇缓缓而来,辇上女子约莫二十五六岁,面容有些苍白,却仍撑着端庄的仪态。
“免礼。”皇后的声音轻得像一缕烟。
李若依抬头,正对上张皇后投来的目光——那眼神疲惫却锐利,像一把蒙尘的匕首。
“你就是陇西李家的女儿?”
“回娘娘,臣妾便是李若依。”
皇后忽然咳嗽起来,帕子掩唇,肩头轻颤。身旁嬷嬷连忙递上药丸,却被她摆手拒绝。
“本宫记得……”皇后喘息稍定,“你与南宫嫔是亲戚?”
“是,南宫娘娘是臣女母亲的表妹。”
皇后闻言,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极淡的笑意:“难怪眉眼有几分像。”
她忽然伸手,指尖在李若依腕上一触即离,“年轻真好。”
那触感冰凉如雪,李若依却觉得皮肤下似有火炭灼烧——皇后腕间的翡翠镯子,分明是前朝旧制,只有正室才能佩戴的“双鸾衔珠”。
“娘娘凤体违和,该多歇息。”李若依轻声道。
皇后却望向远处一株开败的海棠:“花开花落,哪由得人?”
她忽然转头,“李才人,容本宫道一句废话,在这宫里,最没用的,就是‘年轻’二字。”
……
凤辇远去时,李若依才发现掌心全是冷汗。阮冉小声道:“皇后娘娘从入东宫一十几年无所出,听说太后早有意……”
“闭嘴!”
李若依罕见地厉色呵斥。她盯着地上被凤辇碾碎的石榴花,忽然想起南宫沁的话——
“不得宠未必是坏事。”
可若像皇后这般,既不得宠,又占着正位呢?
她不知道该如何才是正确的。
远处钟声传来,惊起一群麻雀。
李若依抬头,看见远处太极殿的金顶在朝阳下闪闪发亮——那里头坐着的君王,昨夜正拥着别的女人入眠。
而她,不过是这盘棋局里,一颗还没被挪动的棋子。
……
李府内院,晨露未晞。
李崇晦负手立于廊下,望着院中那株老梅——枝干虬结如龙,却已有数年不曾开花。
“阿兄!”
李崇义匆匆踏入庭院,身上还带着宿醉的酒气,眼底却已一片清明,“昨夜我……”
“无妨。”李崇晦抬手止住他的话,声音低沉,“裴琰拒绝了。”
李崇义瞳孔骤缩:“他竟连中书令的位置都不要?”
“不是不要,是嫌不够。”
李崇晦冷笑一声,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递了过去,“今早刚送到的密报——河北八百里加急,阿史那祁已改回突厥本姓,誓师南下。”
李崇义展开信笺,越看脸色越沉:“幽州丢了?!”
“不止。”李崇晦指尖轻叩廊柱,“儒州、蓟州刺史请降,被阿史那祁当众斩首祭旗。”
晨风掠过庭院,卷起几片枯叶。李崇义攥紧信纸,指节发白:“裴琰早知如此,却还……”
“所以他敢拒绝。”
李崇晦忽然转身,眼中精光暴射,“他在等我们加码!”
李崇义倒吸一口凉气:“难道要动用……”
“去备马。”李崇晦打断他,声音冷如铁石,“我要见杨侍郎——,这么多年了,是时候让关西儿郎们,活动活动筋骨了。”
远处钟声传来,惊起一群寒鸦。
李崇晦望着它们飞向皇城的方向。
他突然想起来了什么,沉默不语。
“是我忘了,而且搞错他的意思了,裴琰那老狐狸就根本不需要关西人去打突厥!他,还有,一张底牌。”
他转身,咬牙切齿地向弟弟说出了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