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沁的寝殿内,一缕沉水香从狻猊炉中袅袅升起。
李若依斜倚在绣墩上,指尖轻轻挠着雪狮子猫的下巴。猫儿惬意地眯起碧绿的眼睛,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呼噜声,毛茸茸的尾巴一甩一甩,扫过她藕荷色的裙裾。
“这小东西倒与你投缘。”
南宫沁执起越窑青瓷茶壶,琥珀色的茶汤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往常见了生人,总要躲上半天。”
李若依抿唇一笑,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小时候家里也养过一只,毛色没这般雪白,倒是一样爱往人怀里钻。”
猫儿忽然从她膝头跃下,三两步蹿到南宫沁身边,用脑袋蹭了蹭主人的衣袖。
南宫沁伸手抚过猫背,腕间的翡翠镯子与茶盏轻轻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等过段日子了,我让尚宫局也给你寻一只。”
南宫沁忽然道,“这深宫寂寥,有个活物作伴总是好的。”
李若依指尖微顿。她想起今晨请安时,张皇后那句“年轻真好”——像一根刺,悄无声息地扎进心里。
“娘娘……”
“叫沁姨。”南宫沁打断她,眼角漾起细纹,“没外人时,不必拘礼。”
窗外忽有风声掠过,惊得廊下铜铃叮当作响。猫儿竖起耳朵,警惕地望向声源处。
“听说你遇见皇后了?”南宫沁状似无意地问道,手指仍慢条斯理地梳理着猫毛。
李若依低头整理裙褶:“是,娘娘凤体似乎欠安。”
“她那是心病。”
南宫沁轻叹,“嫁给陛下比我还早了几年却无所出,太后早有意让陛下广纳嫔妃……”话音未落,猫儿突然从她怀中挣脱,扑向帘外一闪而过的蝶影。
珠帘晃动间,李若依看见南宫沁的眸光黯了黯——那是一种她熟悉的、属于深宫女子特有的神情,像褪色的绢花,美丽却无生机。
“沁姨……”李若依轻声道,“若依入宫前,阿娘让我带句话给您。”
南宫沁执壶的手微微一颤。
“她说——”李若依望向窗外那株将开未开的海棠,“‘陇西的玫瑰酥,永远给阿沁留着一份’。”
茶壶突然倾斜,几滴茶汤溅在案几上,晕开一片深色痕迹。南宫沁迅速用帕子按住,再抬头时,眼底似有波光浮动:“傻丫头,净说这些……”
猫儿不知何时又溜了回来,嘴里叼着那只倒霉的粉蝶,献宝似的放在李若依绣鞋边。
“瞧,它这是要送你见面礼呢。”
南宫沁笑着转移话题,“改日我教你做玫瑰酥可好?总比整天对着那些《女则》《女训》强。”
阳光渐渐西斜,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在青砖地上。李若依忽然发现,那只翡翠镯子在南宫沁腕间显得如此沉重——就像她们身上背负的姓氏,永远无法真正摘下。
猫儿在她脚边打了个滚,露出雪白的肚皮。李若依俯身去摸时,一滴水珠突然落在手背上。
她假装没有看见南宫沁迅速转身拭泪的动作,只是轻声应道:
“好啊,沁姨教我。
……
数时之后。
紫宸殿内,烛火狂跳。
“砰——!”
姜俶一脚踹翻御案,奏折如雪片般飞散,墨汁泼溅在蟠龙纹地毯上,像一滩干涸的血。
“潘欢庆!潘欢庆!”
他抓起青玉笔洗狠狠砸向殿柱,瓷片炸裂的脆响惊得殿外侍卫刀鞘碰撞,“这狗贼死得倒痛快!现在姜祁——”他猛地咬住舌尖,硬生生改口,“——那突厥狼崽子马上要饮马黄河了,让朕来收拾这烂摊子?!”
贴身太监王德全跪在碎瓷片里,膝盖渗出血丝也不敢动:“陛下息怒……”
“息怒?!”
姜俶一把揪起王德全的衣领,眼底血丝狰狞,“云州丢了!幽州丢了!那狗娘养的潘欢庆在幽云杀降冒功,逼反了南突厥,现在那群蛮子见汉官就砍——”他猛地推开太监,踉跄着抓起地上奏折,“看看!儒州刺史的头现在还挂在突厥大营的旗杆上!”
殿角铜漏滴答作响,混着天子粗重的喘息。
王德全突然发现,陛下束发的玉冠不知何时歪了,一缕黑发垂在额前,衬得面色愈发惨白。
“传韩典(中书令,宰相)”姜俶扯开衣领咆哮,“还有兵部那群废物!立刻!马上!”
“陛、陛下……”王德全抖着嗓子,“韩公正在政事堂与太后议……”
“太后太后!又是太后!”
姜俶突然抓起鎏金香炉砸向珠帘,香灰漫天飞扬,“朕是皇帝!皇帝!朕要见谁就见谁!”
珠帘哗啦啦晃动,露出后面跪着的宫女惊恐的脸。
姜俶盯着那串晃动的珍珠,忽然想起去年冬至,太后也是这样隔着帘子说:“陛下,潘将军杀降也是为绝后患。”
当时他怎么答的?哦,他说:“母后圣明。”
“哈……哈哈哈!”姜俶突然低笑起来,笑声里带着癫狂,“好啊,真好……潘欢庆是太后她老人家的亲戚,现在突厥人反了,烂摊子倒要朕来收拾……”他踉跄着走到殿门前,猛地推开——
夜风裹着雨丝扑面而来。远处玄武门上的灯笼在风中摇晃,像悬着的首级。
“陛下!当心着凉!”王德全举着龙袍追来。
姜俶一动不动地望着北方。雨幕中,他似乎看见烽火连天,看见阿史那祁的弯刀划过儒州城墙,看见那个被他父亲赐姓“姜”的突厥可汗,正用染血的刀尖指着长安方向——
就像当年先帝临终时,颤抖的手指着他。
“拟旨。”姜俶突然开口。
……
窦洪踩着青石板上的水洼,官靴早已浸透,每走一步都“咯吱”作响。
他抬头望了望阴沉的天,忍不住嘟囔:“这春日的雨怎的没完没了?再这么下,怕是要闹涝灾……”
推开斑驳的木门,檐下铜铃轻响。
“阿爷回来啦!”五六岁的窦安像只小雀儿般扑过来,手里还举着只歪歪扭扭的竹蚂蚱,“看!我自己扎的!”
窦洪弯腰抱起儿子,胡茬蹭得孩子咯咯直笑:“安儿真巧,比你阿爷强——我像你这么大时,连竹条都劈不直。”
“净胡说。”老母亲从灶间探出头,银发用木钗松松挽着,“你五岁就能背《千字文》,巷口的李夫子天天夸……”
“娘!”窦洪无奈地笑,顺手将儿子放下,“陈年旧事还提它作甚?如今儿子不过是个六品小官,连给您买根像样的银簪都……”
“又浑说!”妻子王氏端着姜汤从里屋出来,杏眼一瞪,“御史台窦大人清正廉明,满长安谁不敬重?”她将碗塞进窦洪手里,指尖在他掌心轻轻一挠——这是他们成亲七年来的小默契。
热姜汤的辛辣冲进鼻腔,窦洪眼眶突然有些发烫。他低头佯装吹汤,瞥见墙角堆着的蓑衣还在滴水——那是妻子今早冒雨去西市卖绣品的行头。
“今日朝上……”老母亲突然压低声音,“听说北边不太平?”
窦洪手一抖,姜汤洒在袖口。他想起政事堂里传出的只言片语——云州陷落、幽州屠城、阿史那祁的十万铁骑正向南推进……
“没事。”他放下碗,揉了揉窦安的脑袋,“就是些蛮族闹腾,朝廷已派兵镇压了。”
窗外雨声渐密,灶台上的陶罐“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老母亲颤巍巍起身:“我去把腊肉切了,安儿最爱吃……”
“我来吧。”王氏按住婆婆的手,转头对窦洪使了个眼色,“夫君陪安儿玩会儿,他念叨你一天了。”
窦洪会意,从袖中摸出个小布包:“看阿爷给你带什么了?”
窦安迫不及待地解开——是块饴糖,已经有些化了。孩子却欢呼着塞进嘴里,甜得眼睛眯成月牙。
“慢点吃。”窦洪用拇指擦去儿子嘴角的糖渍,突然听见院墙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是兵部的塘报快马。
他下意识抱紧儿子。小院柴门被风吹得“吱呀”作响,像极了幽州城破那日,儒州城门在突厥冲车下的哀鸣。
“阿爷?”窦安仰起脸,“你手好凉。”
窦洪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正死死攥着孩子的衣角。他勉强笑了笑,将儿子举过头顶:“来!骑大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