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贪念灵魂(六)

陈课长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得一干二净,额头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眼神慌乱地扫过王组长,随即猛地向张丽和小娅那边递去一个极其严厉的眼色。

张丽反应极快,脸上的媚笑丝毫未变,像涂抹着浓重油彩的面具。她“哎哟”一声娇嗔,扭动着纤细的腰肢,一手端起一杯斟满的红酒,一手拎着酒瓶,整个人就风情万种地挤到了邱副厂长的沙发扶手上。“我的大厂长哎!”她声音甜得发腻,带着夸张的委屈,“您可千万别听那些嚼舌根的瞎编排!我们陈课长对您、对老大,那是一片赤胆忠心,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给您二位看看!天地良心啊!”说话间,她柔软的手臂已经蛇一般缠上了邱副厂长僵硬的胳膊,酒杯硬是凑到他嘴边,“您消消气,消消气!这杯酒,我替我们陈课长、替我们整个四车间,敬您!您大人有大量!”

她身体紧紧贴着邱副厂长,不由分说地挽着他的手臂,硬是喝了一个姿势夸张的交杯酒。放下酒杯的瞬间,她涂着鲜红唇膏的嘴飞快地在邱副厂长那张油腻腻的脸颊上“啵”地亲了一口,留下一个清晰暧昧的唇印。

几乎就在张丽身体挡住视线的同一秒,陈课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西装内袋里飞快地抽出两张更厚实的、镶着暗色金属边的卡片,闪电般塞到旁边小娅的手里,同时用眼神狠狠示意——一张十万,一张八万!

小娅的手心瞬间被冰凉的卡片和冷汗浸透。她看着张丽贴在邱副厂长身上的样子,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陈课长那近乎威胁的眼神死死钉在她脸上,让她别无选择。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喉咙口的翻涌,努力挤出和张丽如出一辙的僵硬笑容,也端起一杯红酒,坐到了邱副厂长的另一侧。

“邱厂……”小娅的声音有点发颤,但还是学着张丽的样子,把酒杯往邱副厂长手里塞,同时挽住了他另一条胳膊。邱副厂长这次没有明显的抗拒,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小娅忍着强烈的屈辱感,也和他喝了一个别扭的交杯酒。就在酒杯相碰、手臂交缠、身体贴近遮挡住所有视线的那个瞬间,小娅的手如同受惊的兔子,飞快地探向邱副厂长敞开的西装上衣口袋,将两张沉甸甸的卡片塞了进去。

邱副厂长肥厚的身体似乎微微顿了一下,他眼角的余光扫过自己鼓囊起来的口袋位置,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他既没有伸手去掏,也没有再推开小娅。他只是慢悠悠地拿起桌上自己的酒杯,对着包间里炫目的灯光晃了晃,仿佛在欣赏那琥珀色液体的光泽,然后仰头喝了一大口。刚才还萦绕在包间里的、关于举报信和专案组的冰冷气息,仿佛被这浓烈的酒精和迷离的灯光瞬间蒸发得无影无踪。震耳欲聋的音乐再次主宰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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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四车间入口处煞有介事地拉起了一条刺眼的红色横幅:“热烈欢迎厂专案组莅临指导工作!”邱副厂长亲自挂帅,带着人事、采购、财务几个部门的负责人,一脸肃穆地“进驻”了车间。阵仗不小,动静挺大。

调查过程却像一出精心排练的滑稽戏。人事经理拿着本子,装模作样地找了几个预先安排好的“工人代表”谈话,地点就在嘈杂的车间通道边上,旁边机器(尽管没开动)的阴影似乎都带着沉默的威压。所谓的谈话,更像是单方面的通知。采购专员只是象征性地翻了翻陈课长和王组长提前准备好的、日期和数量都对得上号的几份“规范”采购单,连眼皮都没多抬一下。财务主管更是只在车间里象征性地转了一圈,看了看休息区那几箱作为“关怀”象征的方便面,对王组长递过来的所谓“成本核算表”只是随意瞄了几眼,连翻开的兴趣都没有。

专案组离开后不到一周,一份盖着鲜红厂部大印的《关于四车间员工反映问题的调查情况通报》就张贴在了车间门口的宣传栏上,旁边还贴着几张“大干一百天”的旧标语,讽刺地并置着。

“……经专案组深入车间,广泛听取各方意见,认真核查相关单据凭证……调查结果显示,前期部分员工反映的‘订单外流’、‘管理层侵占利益’、‘克扣员工收入’等问题……均查无实据,属子虚乌有……”

“……反映出车间在基础管理、员工沟通方面存在薄弱环节……建议车间管理层……加强与员工的交流沟通……及时倾听员工心声……改进工作作风……提升管理精细化水平……”

“……望全体员工……不信谣、不传谣……安心本职工作……与企业共克时艰……”

红头文件在宣传栏冰冷的玻璃后面,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白纸黑字,红得刺眼的公章,像一道无形的铁幕,堵死了所有的质疑和呼喊。它轻飘飘地,把几个月来小郭他们被房租、催款单、孩子的学费压弯的脊梁,把他们眼中熄灭的光,把他们胃里那些廉价方便面带来的灼烧感,都归结为一句轻描淡写的“沟通不畅”、“管理薄弱”。

小郭、小孙和小崔挤在围观的人群里。小孙死死地盯着那几行字,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脸上的肌肉扭曲着,像是在忍受着巨大的绞痛。小崔猛地转身,肩膀重重撞在身后冰冷的机床上,发出一声闷响,他头也不回地朝着车间角落的洗手间大步走去,背影绷得像一张拉满即将断裂的弓。小郭没有动,他像钉子一样钉在原地,目光穿透那冰冷的玻璃和红头文件,死死盯着宣传栏后面那堵灰暗的墙壁。那墙壁后面,是通往厂部办公楼的通道。

宣传栏前聚集的人渐渐散开,嗡嗡的低语声像一群受惊的苍蝇,在空旷的车间里盘旋。有人摇头叹气,有人麻木地转身走向自己冰冷的工位。空气里弥漫的,除了熟悉的机油味和金属的冷气,又多了一种东西,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名叫绝望的尘埃,无声无息地沉降下来,覆盖在每一张疲惫的脸上,覆盖在每一台沉默的机器上,覆盖在那些曾经怀揣着微薄希望的心上。

小郭依旧站在原地,像一尊锈蚀在冰冷铁地上的雕塑。他慢慢抬起手,粗糙的手指隔着工作服粗糙的布料,缓缓地、用力地按在左胸的口袋位置。那里,贴着他的心跳,藏着一封早已写就、却始终没有勇气寄出的信。信纸的边缘,大概也被他反复的犹豫揉捏得发硬了。

那封沉重的信,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此刻隔着布料,烫着他的皮肉。举报信的字句在他脑海中翻滚燃烧,署名处他和小孙、小崔的名字如同烧红的钢印。他抬起头,目光穿过宣传栏冰冷的玻璃,越过那堵灰暗的墙壁,投向更远处——那里是厂部森严的办公楼轮廓,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沉默矗立,像一座巨大的、不可撼动的堡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