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陈国磨刀指西梁 萧岿巧获天助攻
- 四国演义Ⅲ:江左龙王
- 韩小博
- 9352字
- 2025-06-13 13:56:18
“武陵太守急报:陈国湘州刺史华皎伐去境内千亩树林,正日夜赶造三百艘金翅大船,意欲攻伐我国!”
“巴陵太守奏报:陈国招募江州、扬州、东扬州、南豫州、南徐州等诸州十万青壮年入伍,并京城原有十万精兵,合计二十万大军,日夜操练于边境!”
“监利太守密报:陈国大将吴明彻斩去郢州三座大山,赶制出八万发石弹,以备攻打我国之用!”
……
近一年以来,西梁皇帝萧岿的案头隔三岔五就会摆上一份紧急情报,内容无一不是陈国如何磨刀霍霍,准备攻灭西梁的坏消息。
在众臣看来,陈国坐拥江南半壁,国力强大,想灭掉小如弹丸的西梁,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因而他们雪片般地向萧岿上书,希望这位皇帝陛下向宗主国北周求援,请执掌大权的大冢宰宇文护派遣大军,保护西梁不受南陈的侵略。
岿者,坚固独存,屹立不摇。萧岿人如其名,奏疏、情报都摞得高可等身了,他依然视而不见,不为所动。
不仅如此,他还颇有七叔爷、南梁亡国之君萧绎的昏聩风范,经常把群臣叫到宫中来,向他们讲解《老子》,全然不把陈国的威胁当回事。
这一天,江陵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雪片大如鹅毛,仿佛要把一冬天的雪赶在一天内下完似的,仅仅一个时辰积雪就达到了四五寸厚。
雪助雅兴,萧岿索性罢掉早朝,将宰相刘盈、度支尚书傅准叫到宫中的无为殿,为其讲解起《老子》中的小国寡民一章来。
大殿之中,西梁天子的声音洋洋盈耳:“小国寡民,使有仕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意思是说地小民少的国家,首先要爱护百姓,视其为珍宝……”
在跪坐于下首的傅准看来,萧岿纶巾飘飘、白衣翩翩,连整个人都生得温润如珠玉在侧,端的是萧家龙脉强大,完好地继承了太爷爷梁武帝萧衍、爷爷昭明太子萧统的名士之风。但治国不能凭风度、文才,要靠器度、霸才,尤其是如今卧榻之侧,有人正虎视眈眈。
想到这里,已年近五旬的傅准噌地拔地而起,行揖礼道:“陛下,小国寡民是老子最理想的国度这不假,但当今天下是乱世。乱世者,道义全无,信义不存,唯一的真理就是你死我活。现在陈国剑拔弩张,一等来年开春就要将我灭国,陛下可不能再视而不见了!”
萧岿终于放下了手中的《老子》,和颜以对:“依爱卿看,朕正视之当如何?”
傅准精瘦的脸上立即泛起和面前的火盆一样的炙热:“当然是高筑墙、勤练兵,磨光了刀子,备足了箭弩,与陈贼对砍、对射!”
傅准的声音高亢激昂,哪里像是文臣,倒更像是挥斥方遒的猛将。
“哦?可据朕所知,陈蒨准备了足足二十万大军,而我西梁经过这几年的休养生息,全国民户加起来不过五十余万。他们只需每人砍个两三刀,我西梁便要举国遭屠,爱卿以为朕以倾国之力相抗,有胜算吗?”
傅准迟疑了一下,旋即反驳道:“三年前,北齐、南陈南北夹击江陵,我西梁当时同仇敌忾,上下一心,不照样将之一一击退了!”
“爱卿是度支尚书,掌管全国民户、财政,你倒是说说当年一战,我国损失几何?”
“这……”傅准语塞了。那一场大战虽然西梁获胜,却是惨胜,仅民户一项的损失就达两成之巨!
然而他转念一想,眼前的这场大战已箭在弦上,想躲是躲不过去了,难不成陛下真要像其他大臣建议的那样,向宇文护求援?那样的话,无异于前门拒狼,后门进虎,让北周借机彻底控制西梁。
想到这里,他斗胆问道:“陛下打算怎么做?如果是向宇文护乞援,我宁可投奔陈国!”
在他看来,南陈、西梁均为两百多年前永嘉南迁时北方迁来的华夏正朔,好歹是同宗同脉。北周、北齐则源于北方边塞的六镇草莽,三代之前都是丘八,粗鄙至极,绝不可与之为伍。
萧岿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意义不明地指了指头顶:“朕乃真龙天子,自有天帝相助。用不了多久,天神便会降罪于陈国。”
“天帝……降罪?”傅准认真望着御阶之上的萧岿,这位天子也正认真地俯视着他,眼中没有一点儿戏谑。
“对,朕近日梦见一位身高百丈的金人,头戴十二色冕旒,亲切地呼朕为‘皇儿’。”萧岿一脸自豪道,“他说陈霸先、陈蒨叔侄篡位立国,得国不正,当遭天谴。岁在丙戌,月在孟喜,日可再旦,陈国不存。”
傅准执掌国家财政,对数字、日期最为敏感。丙戌年就是明年,孟喜月就是正月,“日可再旦”意味着天要亮两次。所谓天无二日,太阳在一天之中出现两次,那就意味着要亡国!
但他一向不信神鬼之说,更羞于将国家、百姓的福祉完全托付给素未谋面的神祇们,因而调门儿比刚才更高。
“陛下!”他腰板挺得笔直,目光灼灼地正视着御阶上的萧岿,“如果靠做梦就能横扫天下,那还要什么《黄帝四经》《孙子兵法》?我等天天翻看《周公解梦》便可!”
何况民间还有人说梦是反的!
萧岿还真是块屹立不倒的山石,摆了摆手道:“爱卿差矣,周公文治武功盖世,当然是有神相助,不然后来的孔老夫子也不会时常梦到他老人家,受其指点。”
“是呀,”一向不打诳语的刘盈忽然开了口,“你饱读经史,当知孔子天天挂在嘴上的就是‘吾不复梦见周公矣’。”
去岁老宰相蔡大宝过世后,刘盈便替补为尚书令。傅准原指望他能调和鼎鼐,辅佐萧岿成为一代明君,想不到越活越糊涂了。
他的暴脾气正要发作,就听萧岿不疾不徐道:“此番有天帝相助,江南半壁必再为我兰陵萧氏所有。望卿恪尽职守,暗中筹备粮草辎重,以备朕横扫江左之用!”
见这位陛下执迷不悟,傅准气哼哼地应了一声,然后告罪先行离开了。后来他才得知,无论是起部尚书岑善方,还是五兵尚书魏益德,在劝谏萧岿时都和自己一样,被告知西梁有天帝相助,陈国会不攻自破,各自都要做好分内之事,随时准备攻灭陈国。
好好的一个睿智青年,怎么突然变得迷信鬼神了?傅准不禁想起了少智老昏的梁武帝、梁元帝,难道这是兰陵萧氏的宿命?
不久,经过西梁群臣的口口相传,“日可再旦”的荒诞之言像是长了翅膀,不仅传遍了西梁全国,更是传到了陈国的大街小巷,乃至朝堂之上。
陈蒨听完不觉莞尔一笑,对亲信、执掌禁军的右军将军韩子高道:“看来兰陵萧氏真是气数已尽了。有此昏君,我颍川陈氏何愁不能一统江南、荆襄,进而问鼎天下!”
为了印证萧岿是痴人说梦,陈蒨特令中(京城)外(京外)五品以上官员在正月第一天,也就是元日,都到宫中向他贺岁。他还特别声明,为了预祝来年,也就是丙戌年的西征大获全胜,将于当日大封天下,为官员们各晋一级。
萧岿亦不示弱,不仅要百官在元日上贺表,更要京城百姓上万民书,甚至厚着脸皮向北周的皇帝宇文邕要封赏,预祝西梁在新的一年开疆拓土。
于是乎,包括北周、北齐在内的局外人都翘首以待,等着看两家这场闹剧如何收场。宇文护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萧岿在天下人面前出尽洋相,那就废了他,换其年幼的儿子萧琮继位。
在万众期待中,丙戌年的正月终于到了。
元日这天,陈国的文武百官由宰相到仲举领班,宗室外戚则跟随安成王陈顼,天不亮便早早在宫门前按品阶、爵位列好队。此时的宫中从正门到各殿,都有宫人及侍卫手持宫灯侍立,把整个建康宫照得亮如白昼,出现了一年一度的“火城”盛景。
吉时一到,百官、宗室在鸿胪寺司仪的引导下,排着整齐的队伍来到宫中的正殿太极殿。众人身着紫、赤、青、蓝等各色袍服,如彩虹一般列于大殿的御阶之下,场面蔚为壮观。
在“彩虹”的迎候下,陈蒨身披绣有日、月、星辰等十二章纹的冕服升殿。司仪对时机把握得刚刚好,陈蒨稍一落座,群臣便俯拜在地,山呼万岁。与此同时,新年的第一道霞光喷薄而出,穿越了层层山峦与阙门射入大殿之中,将御座上年逾不惑的陈蒨染成了金色。
虽然重病缠身,面黄枯瘦,但这一刻,陈蒨仿佛如天帝降临人间,接受着“彩虹”的臣服和阳光的独宠。
唯我独尊,便是当下!
山呼声罢,陈蒨没有急于让大臣及宗室们平身,而是直视着冉冉升起的一轮新日,直至确认其完全冲出地平线,且这轮新日始终独一无二。
什么“日可再旦”,天上永远只会有一个太阳,陈国也只会有朕一个天子!
“众卿平身。”陈蒨终于赦免了群臣的膝盖。
这时,一个面容端方、蓄着一口三绺胡须的中年紫袍官员出列,正立于御阶之下向陈蒨深施一礼道:“元日新日东升,普照我大陈的万里河山,此乃吉兆!臣恭祝陛下万寿无疆、福泽无量!”
有了宰相到仲举领头,其他大臣也纷纷跟进,拣各种吉利话恭贺陈蒨。
由于早年家道中落,饱尝人间冷暖,陈蒨原本对这些奉承话是不怎么感冒的。但自七年前继承内忧外患中的陈国以来,他无一年不是在与地方割据势力作战,无一岁不是面临着北齐、北周的各种明枪暗箭。为此他日日起早贪黑,不敢有丝毫懈怠,以至于成就了“宵衣旰食”这个成语。
然而即便自己如此辛劳,还要被萧岿那黄口小儿造谣,说什么当遭天谴。朕就是要让你瞧瞧,朕的付出上天是看在眼里的。当今天下,能执江南牛耳的只能是我颍川陈氏!
接下来,按照事先吩咐好的,由到仲举打头阵,群臣依次上贺表,当场诵读,为陈蒨歌功颂德。在中外官员的马屁接力下,陈蒨俨然超越三皇五帝、秦皇汉武,成了古往今来第一贤君。
群臣的贺表足足诵读了五个时辰才完毕。拜多年勤政的耐力所赐,陈蒨一直精神饱满地从头听到尾。随后,陈蒨开始大肆封赏群臣,尤其是贺表写得最好的到仲举、副宰相江总,二人分别增加采邑一千户。另外对于爱弟陈顼,听说他三日前刚刚新添了一子,陈蒨还特意恩赏小侄子一个侯的爵位。
一生节俭的陈蒨忽然间慷慨了一次,令众臣皆受宠若惊。然而陈蒨做梦也想不到的是,一场滔天大祸就此埋下。
引发这一切的不是某个乱臣贼子,而是今天格外给面子的太阳公公。
第二天,陈蒨按照惯例领着众臣卯时出发,直奔圜丘坛举行祭天仪式。破晓时分,他身着庄重的大裘冕登上圜丘坛,正欲在鸿胪寺卿的引导下面朝东方,正式开启仪式。突然,他就见冉冉初升中的太阳底部缺了一大角!
一旁的鸿胪寺卿也是吃惊不已,茫然若失地看看陈蒨,这可如何是好?
圜丘坛下的文武众臣起初有些纳闷儿,好端端的祭天仪式怎么停了?到仲举原本正要用眼神质问鸿胪寺卿,稍一抬头,忽然发现今天的太阳像是被什么洪水猛兽吞噬中,正从底部一点一点地消失。
这……难道是日食?!
夫至尊莫过乎天,天之变莫大乎日食。这是上天在警示我朝天子——你错了,你错大了!到仲举顿时也是六神无主,手足无措。
他身后的文武大员们一时纷纷交头接耳起来。有的说这正月初二是狗日,狗为至阳之畜,按习俗京城要在东门烹狗,使阳气勃发,蓄养天下万物。如今突发日食,这无异于断了大陈的阳气。有的说陛下受命于天,治理这万里河山,一定是他私德有亏才惹怒了上天,降下这日食予以警告。
到仲举大为不满,正欲回头申斥一番,这时,身旁突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声——老天爷,请宽恕大陈吧!
到仲举转头一看,竟是中书侍郎江总!髯须飘飘的江总一向举止优渥,颇有古臣之风,今天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孰料,江总一带头,大臣跟着呼啦一下跪倒一片,都是对着素未谋面的老天爷告饶不止。但只是求老天宽恕陈国,却没替陈蒨开脱一丝一毫。
到仲举仔细一瞅,这些人平日里无一不是和江总、陈顼走得很近。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到仲举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时,天渐渐暗了下来,阴暗,灰暗,直至最终,天地一片黑暗。
祭天大典原本是要祭祀上天的,现在天都黑了,总不能改祭夜游神吧?鸿胪寺卿还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忙向陈蒨请示该怎么办?
陈蒨默然不语,只是面色凄然地仰望着天空——此时的太阳两侧簇拥着两条翅膀形的光带,整个日食就像一只巨大的眼睛,正冷冷地盯着自己。
老天爷是在敌视,准备换一个新的人间代理?还是在怒视,嫌自己做得不够好?陈蒨无比委屈,又无比惶恐地与那只“眼睛”对视着。他想起了被平定的东阳太守留异、建安太守陈宝应、临川太守周迪,更想起了扶自己登上皇位的老大哥侯安都,以及先帝的嫡子陈昌。这些人无一不是死在自己手中,但杀他们真的有错吗?
如果不将他们一一除掉,当今之江南,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朕不一定是最好的,但与这些人相比,一定是最适合坐在这大陈的龙椅上的!
朕这就告诉百官,朕没错,朕这七年来平内乱、退外敌、轻徭役,没有辜负陈国的百姓……
“快看,天要再亮了!”圜丘坛下的众人不知谁喊了一声。
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出,群臣早已忘记了臣子之礼,这也让从思绪中惊醒过来的陈蒨惊恐不已——日可再旦!
果然,日食渐渐散去,天空重新一点点放亮,直至一轮红彤彤的新日悬于东方。
岁在丙戌,月在孟喜,日可再旦,陈国不存……陈蒨默念着这个今天之前还听起来很荒诞的谣言,如今前三句却实实在在地在眼前上演了。
难道,江左真要变天了?——虽然声音细如蚊鸣,但陈蒨还是听到了鸿胪寺卿的自语。
陈蒨瞪了他一眼,转身面朝圜丘坛下的众臣。此时有人在相互咬耳朵,有人在朝天叩拜,如蒙大赦,几乎清一色的御前失仪状。他忽然倍感胸口发烫,一股热流蠢蠢欲动,就要冲上咽喉。
但他以常人难及的毅力憋住了,憋不住这一口,明天就要江山易主!
“陛下,臣要弹劾太史令宋景!”一个血气方刚的声音突然从坛下传来。
发声者剑眉星目,一袭银甲、白袍格外英气逼人。他不是别人,正是陈蒨的心腹,负责大典护卫重责的右军将军韩子高。
“讲。”陈蒨干脆道。
“宋景专掌天时星历,身兼推算天象之责。然宋景对今天的日变事先竟毫无奏报,实乃玩忽职守,其罪当诛!”
到仲举拉上中书舍人刘师知也一同附议。
老迈的宋景那个冤枉呀,连忙跪下,自辩说前朝南梁先后遭逢侯景之乱、江陵失陷两场大难,建康、江陵两都精通天象的官吏不是被杀,就是被北周劫持到了长安。如今的太常寺不仅缺乏人才,就连浑天仪都是二三十年前的旧物,难以使用。非臣不为也,实不能也!
陈蒨知道宋景委屈,但七年来兢兢业业的他更委屈。于是便顺从韩子高等人的意思,将宋景当场免职,交由大理寺定罪。
但大臣们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他们自幼浸淫儒家典籍,对“天人感应”之说深信不疑。所谓天人感应,就是天和人同类相感,上下互相感应、心灵相通。人间的天子如果有错,弄得百姓怨声载道,上天必然以天灾、日变降世,予以警示。所以以江总为首,一群大臣当即提出要陈蒨下罪己诏,向天下人谢罪。
尤其满腹经纶的江总侃侃而谈:“日变修德,月变省刑,星变结和。日变为上天所有警示之中最为严重的,且是空前绝后的‘日再旦’,陛下当效仿汉文帝刘恒,亲笔撰写罪己诏,以示对过往失德败政的反省。”
这个讨厌的刘恒!陈蒨暗暗骂道,干什么不好,偏偏自己写检讨,开了日食之时皇帝必下罪己诏的先例。
“江侍郎,”韩子高质问道,“当今天下四国皆受同一个太阳的恩泽,你怎么知道这日变一定就是上天在警示大陈,说不定是在警告君上昏庸无度的北齐或是权臣乱政的北周,抑或是甘为北周鹰犬的西梁!”
“这……”
粗眉大眼、长相颇为喜庆的都官尚书王劢出列道:“日变乃国之大事,谨慎一点儿是应该的。不如先等一等,如果其他三国皆遭遇日变,那就另当别论,如果只有我大陈一家出现,陛下到时再下罪己诏不迟。”
陈蒨想了想,也只能先这样了。旋即罢停了祭天大典,在韩子高的护卫下闷闷不乐地返回了建康宫。刚入寝殿,他就一口血痰喷出,惊得韩子高赶紧又是推背顺气,又是叫太医。
如此折腾了好半天,陈蒨总算是稳定了下来。屏退左右后,陈蒨在韩子高的服侍下脱去沉重的一整套大裘冕,然后在床榻上躺了下来。约莫躺了大半个时辰,浑身的疲惫感总算是退去了四五成。
待他再次睁开眼,韩子高依旧静静地跪坐在榻边,一双端丽的眸子中除了自己,没有一丝杂质。
陈蒨享受着片刻的慵懒,眼睛盯着雕梁画栋的殿顶轻声问:“蛮子,你跟了朕多少年了?”
“十四年。”韩子高不假思索道。
“已经十四年了啊。记得那年侯景之乱,朕在建康遇到你,你不过才十五岁,尚在舞象之年。”
韩子高微微感慨道:“当年如不是陛下的一饭之恩,臣怕是早就饿死街头了。”
“试问天下有几人,能将一饭之恩铭记一生?”陈蒨苦涩道,“朕御极天下以来,每天起得比太阳还早,睡得比宫女还晚,只为让百姓家家有口饱饭吃,百官不再任意被北周、北齐的虎狼之辈肆意屠杀。可如今日变一出,谁又记得朕的恩情了?”
“江总这帮忘恩负义的东西!”韩子高双手立即握成了双拳,“我看他、王劢等人互为朋党,投效……投效于安成王门下,怕是早有二心!”
一听韩子高提起弟弟安成王陈顼,陈蒨就倍感心寒。十二年前,江陵城破时陈顼被北周掳到长安,这一生离就是八年。是自己念及兄弟情深,不顾百官的激烈反对,用偌大的一个鲁山郡换回了他。归国后,又将他提拔成了中书省、门下省的一把手,成为比到仲举地位更高的真宰相。
如今他翅膀硬了,看到自己重病在身,儿子们尚幼,就想着抢班夺权了。可气的是,他还撺掇江总等人逼朕下罪己诏,无非是想败坏朕的名声,进而否定朕的子嗣的德行,好让他成为储君!
“休想!朕打下的江山,只会属于朕的子孙!”
韩子高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杀气,立即拱手道:“只要陛下一声令下,臣愿肝脑涂地,为太子扫清继位之路。”
一郡之恩,恩将仇报;一饭之恩,却终身不忘……陈蒨心中不免苦笑一声。
“放心,朕自有办法不动一刀一剑,让他们乖乖投降。”
由于日变事关重大,到京贺岁的外郡官员一时也不敢离去,纷纷坐等其他三国的情报送来。两日后,消息终于传来:北周、北齐、西梁均无日食发生!
日变单独“照顾”陈国,这不是上天问罪于陈蒨又是什么?更重要的是,难不成真的是天帝托梦于萧岿,要降天命于兰陵萧氏,让其在建立南齐、南梁两朝后,第三次坐拥江南半壁?
由于现在尚属新年休沐,皇帝要等到正月十五才开朝办公,所以群臣们只得纷纷上书,以书面形式向陈蒨谏言。
百官的奏疏大致分成三类:一是相对中立的,建议陈蒨下令停止攻伐西梁,因为日变预示着兵事失利,日食之后不宜用兵;二是想拍陈蒨马屁的,希望陈蒨立即大赦天下、减免税赋和整顿吏治,以示修德,向上天“认错”;三是以江总为代表的,强烈建议陈蒨下罪己诏,以一人之罚免天下之灾。
当然这是明面上的,暗地里一些官员,尤其是州郡的刺史、太守等地方实力派与西梁暗通款曲,免得一旦江左变天,遭受池鱼之灾。
陈蒨虽然不想立即开朝,但姿态还是要做的,便满足了前两类大臣的要求,宣布暂时搁置攻梁计划,同时颁布多项惠民举措。
但江总等人不依不饶,认为这都是隔靴搔痒,于事无补。
陈蒨便又颁布明诏:即日起宫中停止一切宴乐,并暂停使用正殿,改到偏殿办公。
恰好这几天建康城外的一处山林着火,江总借题发挥,认为是天子诚意不够,再次要求陈蒨立即下罪己诏。
萧岿那边也没闲着,散布消息称天帝再次托梦于己,亲口面授天机曰:天嘉天嘉,天不假年。昙蒨昙蒨,昙花易谢。天嘉是陈蒨的年号,昙蒨是陈蒨称帝前的名字。前后连起来,便是暗示陈蒨命不久矣。
陈蒨体弱多病已是公开的秘密,于是乎江总等人一面继续上书,一面开始公然串联,准备在陈蒨拒绝后,公然上书请其禅位于太子陈伯宗。陈伯宗少不更事,大权自然会旁落于身兼宗室之首和百官首领的陈顼手中。
就在他们满以为陈蒨会继续拖字诀的时候,后者突然于正月初十开朝,宣所有在京五品以上官员到无碍殿议事。
出乎朝臣们的预料,一是安成王陈顼竟然没到场,二是今天的陈蒨格外精神,面色红润,步履稳健。在御座上坐定后,陈蒨首先宣布将于下月改元,新年号定为“天康”。原因是因为近些年天灾不断,黎庶未康,改元天康以祝风调雨顺,百姓安康。
天康天康,天子康健,还真是会起名字……江总心中腹诽道,等着听他还有什么措施向上天“认错”。
岂料陈蒨话锋一转道:“朕翻阅了前朝帝王们在日变之后的举措,一为避正殿,二为停止宫中宴乐,三为举行祛阴助阳大典。前两项朕已照做,最后一项朕会择吉日委派到仲举到爱卿举行。不知众卿还有异议否?”
江总迈着优雅的步伐出列,手持笏板向御阶之上的陈蒨奏道:“臣启陛下,向天认错贵在一个‘诚’字,罪己诏是最为诚恳的方式。还请陛下效仿汉文帝等历代贤君,降罪己诏。”
“侍郎此言差矣!”韩子高边说边从西边的武将队列中走出,来到御阶前与江总并立。今日的他头戴武弁冠,身披赤罗绛纱袍,不着片甲,但英武之气丝毫不减。
“臣翻阅史籍发现,汉文帝降罪己诏乃是特例,汉魏以来成为成例的乃是罢免宰相、太尉等三公辅弼重臣!”
韩子高还举例说汉成帝时发生日变,丞相薛宣被免职。汉灵帝时也是因为多次日变,先后罢免了太尉刘矩、刘宠、郭禧等人。
江总是辅弼重臣之一,也在策免之列,他当然不会坐以待毙,当即反驳道:“但此次日变发生在新岁的首月,又是千年不遇的日再旦异象,岂能策免三公了事?”
“江侍郎说得没错,所以策免三公之外,还有一种更显‘诚意’的办法,赐死三公。比如薛宣的继承者翟方进,就是因为日变而被赐死的!”
看到已经傻了眼的江总,韩子高手持笏板朝陈蒨朗声道:“臣请陛下赐死中书监兼侍中陈顼!”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皆是倒吸一口凉气,韩子高乃是陛下的亲信,难不成陛下真要拿亲弟弟开刀?
江总更是吃惊不已。他原本和陈顼商量好了,由他冲锋在前,扮演直臣逼陈蒨就范。后者最近都称病在家,以避免落人逼迫王兄的口实。没想到陈顼不在场,反倒给了陛下和韩子高下手的机会。
“陛下不可!”江总顿时风度全无,嗓门儿扯得老高,“安成王乃国之砥柱,陛下唯一在世的兄弟,切不可赐死呀!”
同党王劢也赶紧出列劝阻:“陛下明鉴,赐死宰辅之旧例久被诟病,被民间斥责为天子没有担当,拿大臣当替罪羊的寡恩之举,所以在曹魏时期便遭废止。臣万望陛下慎行!”
曹魏篡汉前,曹操位居丞相,大权独揽,自然不会拿自己的性命祭天。所以从那时起每逢日食,大权旁落的汉献帝罪己诏照常写,但策免三公、赐死三公统统废除,自此成为惯例,延续至今已逾三百多年。陈顼、江总等人正是基于此,才敢步步紧逼,强迫陈蒨下罪己诏的。
在江总、王劢二人的带头下,陈顼的一干党羽纷纷出列,向陈蒨求情。陈蒨放眼一看,这些人中既有武州都督陆子隆这样的地方实权派,也有都官尚书王劢这样的中央一部之首。果然,他这个好弟弟羽翼已丰且显逼迫君王之势。
看来,朕不能犹豫了!
他清了清嗓子,面有难色道:“绍世(陈顼的字)乃是朕的爱弟,朕也于心不忍。但我陈家既然坐了这天下,就要有所担当,所以朕决定大义灭亲,赐死绍世,以我陈家之血向上天谢罪!”
“陛下……”江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这时尚书省的一把手到仲举忽然出列,用高亢的声音盖过江总道:“臣亦为宰辅之一,岂能独活,请陛下也一并赐死臣和江侍郎吧!”
江总一下子蔫了,这是要一次性连根拔起呀!
他身为朝中第三号人物,还不能推辞,否则刚才大义凛然地逼迫陈蒨就会被众人斥责为宽律于己,严律于人。这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江总万分不安地偷瞄着高高在上的陈蒨,此刻他才明白了什么叫生杀大权——不过天子上嘴唇一磕下嘴唇的事。
“把生死置之度外,德言(到仲举的字)乃真宰相也。”陈蒨颔首道。“但宰相乃天子辅弼,朕怎可一日连失三相?这样吧,朕就免去二卿之职,降为中书舍人,仍领原有差事。”
江总一听被大赦,犹如从地狱回到人间,顿时磕头谢恩不止——原来这就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御史中丞何在?”陈蒨朝殿中一扫。
御阶下,一个长着浓密的尖刀眉,胡须修剪得有棱有角的老者霍然出列,快如一阵风般来到到仲举、江总等人的身后。由于其身形高大,身影竟一下子将前面的江总囫囵“吞噬”了。
老者朝陈蒨一拱手:“臣徐陵在此。”
他的声音大如洪钟,在殿中引得回声连连。陈蒨微微点了点头,君子是天地的法度,徐爱卿身形、举手投足无一不是如楷书一般方正笔直,当为我大陈的直臣。
“徐爱卿,朕命你带牛一头、酒十斛,即刻赶往安成王府。”
江总与王劢偷偷交换了下眼神——看来事情彻底无法挽回了!按照汉朝旧例,这是日变后赐死宰相要给的最后一餐,算是天子最后的恩赏。
“臣遵旨。”徐陵领命便向殿外走去。就像事先丈量好了似的,他走到殿门口时不多不少,正好一个大衍之数——五十步。
一场将北周、北齐、南陈、漠北和西梁全部卷入的风暴就此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