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南陈三路猎北周 梁主二施离间计

此时的陈顼正在府中一边品着香茗,一边坐等皇兄下罪己诏的好消息。

与自己相貌伟岸的皇兄相比,陈顼生得面庞宽大,却眼睛小如花生,嘴巴微如樱桃,偌大的一张脸上“留白”太多。他为此常常自嘲:留白方多,只待一飞冲天之时,挥毫这锦绣河山!

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在这个平均寿龄只有四十岁的乱世,他如今已是三十有六,却依旧一事无成,还因为四年前被皇兄用鲁山郡赎身,被朝臣们戏称为“身价一郡”。

既为颍川陈氏子孙,当建功立业,扬名立万。迟早有一天,孤会让天下人知道,孤的身价何止于一郡一国,整个天下才刚刚好!

正在他肆意展望大好前程的时候,王府的管家忽然一溜烟儿跑进了他的卧室,告知宫中有旨意来。

陈顼赶紧脱下外袍,躺到床榻上盖好被子,然后一边装出四肢无力状,一边让管家将宫中内侍请进来。

他略感意外的是,往常宫中不管哪位内侍来,都是一脸热忱,而今天这位瘦巴巴的内侍却和当下的天气一样寒气十足,毫无暖意。

但内侍再卑微,也代表了天子,所以他只能在管家的搀扶下起身,一面告着罪,一面颤巍巍地下跪领旨。

内侍连宽慰的话都省了,直接宣口谕:朕听闻辅弼不德,布政不均,则天示之灾以戒不治。今乙卯月初二,日有食之,谪见于天,灾孰大焉。朕五内如焚,忧心社稷,特循汉制,赐朕之股肱,中书监兼侍中陈顼一死,以泄上天之怒。钦此。

陈顼如五雷轰顶,顿时瘫坐在地上,这次是真的四肢无力了!

内侍还嫌他受的打击不够,特意嘱咐一会儿御史中丞徐陵就会赶来,赐下一头牛和十斛酒,为王爷送行。按照汉朝的成例,王爷应该写好一份辞呈,让人骑快马赶在徐中丞回程的半路递进宫中。等徐中丞回到宫中时,王爷的死讯就要传到陛下耳中了。

陈顼听得两眼发黑,和着老子连那一头牛、十斛酒都只是看看,没工夫消受呀!

内侍说完,不愿多停留一瞬,便告辞离开了,房中剩下面无人色的陈顼不知该如何是好。

想不到孤千算万算,还是没算计过皇兄……陈顼万般不甘心,如果当初在江陵被俘虏的是皇兄,而留在先帝身边的是孤,那么先帝驾崩之日,孤作为先帝在江南唯一的子侄,必为大陈天子,何来今日的杀身之祸?

这时,房门忽然推开了,一个身形精瘦、留着一小撮精干的山羊胡须的五旬老者来到近前。

“毛公,你可来了!”陈顼一见是心腹、王府参军毛喜,立即情绪崩溃,失声大哭起来。

毛喜一边伸手与管家一起将陈顼扶起来,一边宽慰道:“王爷莫急,徐陵不是还没到嘛。咱们不妨如此这般……”

陈顼一听,心情总算是平复下来,然后吩咐府中的奴仆立即照做。

由于御赐的黄牛行走缓慢,过了大半个时辰,徐陵才坐着四匹白马拉的特使专用马车来到安成王府。王府位于建康城中一条狭小的巷子,但徐陵打马车上下来,却颇为感叹:王谢故居,豪门华堂,还真是敢挑地方!

原来这条小巷就是大名鼎鼎的琅琊王氏、陈郡谢氏当年居住的乌衣巷,曾经王马共天下的名相王导、书圣王羲之、淝水之战的统帅谢安、文坛宗师谢灵运都出生、长居于此。只是数百年过去,王家、谢家早已没落,不想却沦为陈顼的府宅。

即便是山水宝地,无德之人居之,也不过寻常巷陌!徐陵心中不屑道。

徐陵命随从牵着牛、捧着酒跟随自己,正要直趋府中,却发现两扇绯红的门板大开,门中跪着一个麻布粗衣的中年人。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安成王陈顼!

身份贵重的亲王兼“真宰相”跪于前,徐陵却丝毫不改身形,笔直上前道:“本官受陛下差遣,特送来一头牛、十斛酒,请王爷领受。”

陈顼完全没有往日的威仪,“嘭”的一声将额头磕于地上,感激涕零道:“臣叩谢陛下天高地厚之恩!”

见他没有出什么幺蛾子,徐陵转身便要离去,陈顼忽然又道:“中丞慢走,孤有一事不明,还请明示。”

“请讲。”

“陛下可曾嘱咐孤应该怎么个死法?”

“并未交代。”

揣着明白装糊涂!徐陵心中不悦,汉朝的成例之所以要宰相递辞呈、自杀,就是让史官编写史书的时候,言明这是宰相主动担责,向上天谢罪,与陛下无关。

陈顼眼中的泪花更甚:“孤明白了,陛下赐一头牛,是因为此次日变前所未见,乃是上天十分震怒所致。所以陛下想让孤五牛分尸,以平息上天的雷霆之怒。”

说完,他起身吩咐府中的仆人又牵来四头牛,合徐陵带来的一头共计五头,一并牵到建康宫的正门大司马门前。他要当众五牛分尸!

好你个安成王,是想置陛下于不仁不义之地呀!徐陵的厌恶之情更浓。

他虽未亲眼见过,但知道这五牛分尸源于五马分尸,其残酷程度胜于后者十倍。因为牛蹄子比马蹄子慢多了,五马分尸不过瞬间的痛苦,这五牛分尸却是慢悠悠地分裂躯体,足以疼死受刑者。况且五马分尸过于残忍,早在西汉景帝时就已被废除。陈顼当众自裂身体,就会让百姓误以为是陛下的授意。如此一来,陛下就成了遇事没担当还心狠手辣的昏君。

想到这里,徐陵大步来到门内,冲着陈顼及府中的仆役厉声道:“都听好了,王府中人一个都不得跨出府门半步,否则格杀勿论!”

没有大风加持,徐陵的声音如虎啸一般震得众人双耳发聩。与此同时,随行而来的几十名宫中禁军全部宝剑出鞘,将府门堵得密不透风。王府的仆役们顿时吓得原地不动,不敢造次。

陈顼自封王拜相后,还从未受过如此威胁,他当即戟指徐陵道:“徐孝穆(徐陵的字),你想干什么?”

徐陵一双尖刀眉同时翘起,像是要左右开弓,一同劈下:“自然是恭送王爷上路,就在这里。”

“你敢!没有圣旨,没有口谕,你这是矫诏,是诛九族的大罪!”

“这是陛下的事,不劳王爷费心。”徐陵不为所动道。“倒是王爷你,罪行累累,本官今天就让你死得明明白白。”

说罢,他大手一挥,让两名禁军上前扣住陈顼的双臂,将其按倒在地。尔后,他那洪亮的声音如清脆的耳光一般,重重扇向了陈顼——

你纵容王府属官鲍僧睿横行京城,霸占民田三百顷,当铺二十间,其罪一也;你为赎身,令陛下割让鲁山郡,但居相位四年却未能给陈国增加一城一地,其罪二也;你串通中书侍郎江总、都官尚书王劢,结为朋党,意图不轨,其罪三也……

起初陈顼还激烈挣扎着,但越听越没了气力,最后竟汗雨如下,乖乖接受训斥。

“……有此八条大罪,即使没有此次日变,汝罪也当诛。现在还妄图到大司马门外演苦肉计,罪加一等。本官执掌国家监察之权,天下官员、勋贵皆可弹劾纠察,我今天就治你个违抗圣意之罪,就在你的王府中五牛分尸,以谢罪于上天、陛下!”

徐陵说干就干,立刻让禁军动手,三下五除二就把陈顼四肢及脖子系于五头牛身上。陈顼吓得大喊大叫,向徐陵告饶不止,但后者丝毫不予理睬,还让禁军封闭府门,准备行刑。

这下玩儿砸了……身体悬于半空的陈顼肠子都悔青了,无奈地闭上了眼睛等死。

徐陵右手高高抬起:“行……”

“圣旨到!”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难不成还要灭我全家?陈顼还未断气,心已凉了大半截。

徐陵虽然很想立即结果了陈顼,但圣旨大于天,于是便命人打开府门,将前来宣旨的韩子高迎了进来。

一看来的是皇兄的铁杆心腹,陈顼的心彻底凉了。

“圣旨下,安成王接旨!”韩子高看了一眼陈顼,也不管他还被绑于五头牛身上,径直宣读圣旨。

陈顼哪里还顾得上这些,他现在只想知道皇兄是要杀他一人,还是要顺带捎上他的二十个儿子。于是他竖起了耳朵,默默听着。让他意外的是,皇兄竟然赦免了他的死罪,至于活罪,不过是免去了他的本兼各职,安成王的爵位依旧保留。

“……钦此。”

听韩子高道完结束语,陈顼总算是长出了一口气,同时心中无比凄凉——自己贵为堂堂一国宰相、诸王之首,但生死之事却身不由己,全在天子的一念之间。之前还以为自己距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现在看来这一步之别就如天上的云和地上的泥!

“安成王,还不速速进宫谢恩?”韩子高这时才摆了下手,示意禁军为其松绑。

陈顼全身自由后第一件事就是跪倒在地,面向皇宫三叩九拜,大呼“陛下圣明”。

“你何止要感谢陛下,还要感谢太子,是他在大殿之上求情,愿用储君之位为你抵罪,才换得陛下恩赦的!”

真是我的好大哥!陈顼这下彻底服了,自己的命是侄子陈伯宗救下的,将来他荣登大宝,自己只能尽心辅佐。如有二心那就是忘恩负义,为天下人所不齿……

很快,陈国朝堂的这出大戏便为西梁群臣所知。他们之前对萧岿的万般失望旋即转化为万般敬仰,更有不少人深信是上天眷顾西梁,眷顾兰陵萧氏,所以两次泄露天机,助陛下啥也不用干,就平息了陈贼的灭国企图。

别人都以圣眷为荣为幸,而吾皇却有天眷加身,看来上天也是萧姓中人呀!

于是一时间,百官纷纷上书,请求萧岿征兵征粮,准备攻伐为上天所弃的陈国。

然而萧岿的回应再次惊呆了群臣——他非但不加征兵粮,还大赦西梁全境,免除今年一半的税赋。

度支尚书傅准纳闷儿了,陛下年前要我筹足粮草,准备东征,怎么现在又要减征?但他知道有些话不能当众交代,所以便在下朝后来到寝宫求见。

中书监刘盈、录尚书事兼尚书右仆射王操早已赶到,正与萧岿议事。见他赶来,萧岿便赐座赐茶,让他把身体弄热乎了再说。

傅准先是告罪,就之前的御前失仪向萧岿认错。

萧岿不以为意道:“是朕想借爱卿及众臣之口迷惑、离间陈国君臣,该致歉的是朕才对。”

说完他举起茶杯,示意傅准赶紧把热乎乎的茶喝了。

傅准呷了一口,赶忙问:“这么说,上天根本没有托梦于陛下了?”

“当然没有了,”刘盈朝他微笑道,“只是陈国精通天象历法的人才要么归于我西梁,要么被掳到北周、北齐,根本无法预知日食何时发生,所以才被我们钻了空子。”

傅准大惊,难道日食能被准确预知?据他所知,虽然汉朝时已能对月食预测个大概,但日食乃是所有上天的警示中最为严重的,所谓天怒难测,对其预测一直是有时准,有时不准。即便一半次预测准了,蒙的成分也很大。

“那是因为其他三国的太常寺还以为太阳的运行是均匀的,一天走恒定的一度。”刘盈捋着灰白的胡须道。“北齐有位奇人张子信,隐居荒岛数十年,他经过多年的观测,认为太阳的运行并不均匀。只是他的见解过于大胆,所以无人敢信。”

说着,他微微仰视了下萧岿,正是陛下独具慧眼,发现了张子信的才具,暗中寻访并将其接来江陵,始有今日之妙计。

傅准却想的是,既然陛下知道日食有规律可循,那就是不相信日食乃是天降警示了?

萧岿正色道:“朕自然不信,魏孝文帝曾说过‘圣人惧人君之放怠,因之以设诫’。所谓天人感应,不过是儒生们怕皇帝无所畏惧,导致怠政、荒政、暴政,所以用‘天人感应’之说告诫天子权力是有边界的,不可以为所欲为!”

萧岿并非不信鬼神,但在日食这件事上他是不信天命的。傅准则听得肃然起敬,陛下已经成熟了,在他眼里,天象、天气和他人的愚昧、猜忌、野心统统都可以成为供他驱使的“士兵”,为他所用。

如今,陈国已然停止了进攻计划,那么接下来便是我西梁反戈一击,利用陈国上下对日变的恐惧,攻占江左!

傅准不免心潮澎湃,主动向萧岿请命,愿效犬马之劳。

萧岿点了点头,下令道:“爱卿表面上就按朕在朝堂上吩咐的,在全境减税、减赋,但暗中分发巴蜀引进的高产稻种,这样粮食增收与税赋相抵,保证朕东征时有足够的粮草支撑。”

妙计!傅准当即领命。

“另外这次的风波虽然让陈蒨、陈顼兄弟二人心生芥蒂,但陈蒨显然只是想敲打一下,让陈顼有所收敛,将来好规规矩矩辅佐儿子陈伯宗。所以——”萧岿又转向了王操,“舅爷要多费点儿心,通过我们安插的眼线,怂恿陈顼有所动作,激化他们兄弟的矛盾。能祸起萧墙最好!”

前两年萧岿远赴长安,西梁的政务一直由刘盈、蔡大宝操持,王操则专心于情报和整顿军务。西梁的军队人少兵弱,要攻伐江左需要做的工作太多。一番操劳下来,年过半百的王操看着好似年过花甲。

但一听有重任相托,他立即剑眉飞扬,慨然领命。

傅准不解道:“现在陈顼已被彻底打翻在地,他时下应该韬光养晦才对,如何敢顶风涉险?”

萧岿笑而不语,王操代答道:“韬光养晦是一种笨办法。陈顼跋扈了两年,得罪了不少朝中、地方的大臣,众人一定会趁其病,要其命,所以最好的办法反而是有所作为,将功补过。”

“朕可不只要他将功补过,朕希望他最好能功高盖主,让陈蒨再起杀心,进而两败俱伤。”萧岿如玉的脸上划过一丝杀伐之气,“值此大争之世,筑再高的墙自卫,不如打碎敌人的墙,磨再快的刀防身,不如把刀插进敌人的心脏。这一次,朕要趁其内乱拿下江左,让江南再为我兰陵萧氏所有!”

萧岿的眼神冰冷至极,但气势更甚,那是一种帝王才有,既可伏尸百万,亦可大赦苍生的王霸之气。傅准以前只道他是个还算宽厚仁爱的皇帝,今天才第一次透过那玉色的外表,看到了一颗无愧于这乱世的雄心。

不出萧岿的所料,陈顼被免去本兼各职后,不仅朝中的官员争相弹劾,就连那些被他的党羽欺压过的百姓都趁机敲响宫门前的登闻鼓,向陈蒨告御状,要求铲除奸恶,还庶民以公道。

陈顼见大事不妙,忙问计于毛喜、江总等党羽。江总那天在朝堂上差点儿丢了脑袋,自然希望陈顼韬光养晦,以待时日。毛喜则强烈建议陈顼再次进宫请罪,请求改任祠部尚书,好将功折罪。

陈顼原本樱桃大的小嘴惊得足有梨子大:“毛公何意?祠部尚书不过执掌典仪、祭祀、学政等庶务,在六部尚书中权力最弱、油水最少,孤要这冷板凳何用?”

毛喜捻着下巴底的一小撮山羊胡微微笑道:“正因为祠部尚书权轻利小,陛下才会放下猜忌。”

“就这一个原因?”陈顼觉得比祠部尚书权力更小的职位多的是了。

“还有一个原因,祠部尚书执掌外交大权,可以在北周、北齐之间纵横捭阖!”

陈顼恍然大悟,多年来北周、北齐、大陈之间以攻伐为主,外交降为其次,使得祠部备受冷落。但如今北周、北齐刚刚大动干戈,元气大伤,无力南顾,正是祠部折冲樽俎的大好时机。

毛公不愧是孤的孔明啊!陈顼倍感幸运。他哪里知道,这条锦囊妙计乃是毛喜从王操安插的门人处转手来的二手货。

随后陈顼不顾天寒地冻,即刻光着上身,背负荆条,来到建康宫中向皇兄请罪。陈蒨由于身边抱恙,是躺在床榻上召见他的。

陈顼这次很干脆,一到殿中就跪下,将纵容部下不法、与江总等人结为朋党之事一一坦白,然后哭着叩请陈蒨不要顾及兄弟情谊,秉公处置便是。

陈蒨看他堂堂亲王之尊哭成了泪人,头磕得像砸核桃一样,便动了恻隐之心,表示只要从此收敛,便不再追究。

陈顼的脑袋立即重重砸在地上,听得殿中之人都是倒吸凉气,直到他活生生地再次抬起了头。

“陛下,”陈顼连“皇兄”二字都不敢再提,“微臣之罪可赦,但罪过已然犯下,无法一并抹掉。微臣只希望陛下能给予机会,让臣将功补过,以弥补心中愧疚。”

陈蒨见他一张“留白”颇多的大脸上满是真诚,便问他想怎么弥补。陈顼便自请担任祠部尚书,为朝廷培养人才,为国家守护礼仪,为陛下未来的西征营造良好的外部环境。

祠部尚书……陈蒨心中盘算了片刻,最终同意了。

“师利,”陈蒨轻唤着弟弟的小字,“希望你从此兢兢业业,不要辜负朕的厚望,还有伯宗的期许。”

“陛下、太子大恩,微臣永世不忘!”地板上又传来一声闷响。

第二天,陈蒨便降下明诏,将闲置了数日的陈顼改任为祠部尚书。陈顼本着新官上任三把火的觉悟,当天就向陈蒨上书,建议派特使聘问北齐的高湛、漠北的木杆可汗、吐谷浑的慕容拾寅,争取与这几方势力结为同盟,一同对付北周。

到仲举、刘师知等人随即提出反驳:一则,陈国与漠北、吐谷浑的疆域互不相连,特使如何到达;二则,日变在前,今岁不宜大动干戈,何必生事?

陈顼自然是有备而来,到宫中亲自向陈蒨奏陈:与漠北陆路不通,走海路便是。与吐谷浑陆路、海路相隔,到时再借道漠北即可。至于威胁北周,只是为了夺取江陵的外交手段,并非真的要兴兵攻伐。

陈蒨原本是想在闭眼之前拿下西梁的,只是因为太阳公公横插一杠,才不得不搁置了计划。现在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也许真的会如萧岿所胡言的那样,天不假年,昙花易谢。所以,他等不起了!

“准奏,”陈蒨乏力地靠在床榻上,但眼睛分外雪亮,“你要谨记,拿下西梁的江南之地和江陵即可,免得过分刺激北周,引起战事!”

陈顼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会让陛下满意的。

“还是称朕皇兄吧,朕在这世上只有你一个兄弟了。”

“微臣诚惶诚恐!”陈顼的脑袋大概已练成了铁头功,“嘭”的一声就磕在了地板上。

陈蒨的声音略显疲惫:“诚惶诚恐是必须的,但只要你做到弟恭,朕自会做到兄友。”

陈顼的腰弯得几乎要折断,头恨不能插进地里:“微臣视陛下、太子为君父,万死不辞!”

很好,陈蒨满意地点点头,只有心怀敬畏,又不舍亲情,才能成为第二个周公。

陈顼先为南梁的直阁将军,后在北周做过八年的俘虏,又执掌陈国相位数年,如此丰富的经历给他带来的最大益处就是看人极准。此次想要成功联合北齐、漠北、吐谷浑,派出的特使必须有胆有识,有勇有谋,且要为三国的主政者所欣赏。他挑来挑去,最终选中了御史中丞徐陵。

此任命一出,举朝震惊,不少人对他另眼相看,夸他不计前嫌、胸襟开阔。而徐陵也没有辜负他的胸襟,经过两个月的长途聘问,成功地说服了高湛、慕容拾寅。至于木杆可汗,虽然并未同意未来一同攻打北周,但愿与陈国、北齐结盟。并约定,如果北齐、南陈遭到北周的进攻,他一定以一己之力“劝阻”。

前脚刚送走徐陵,木杆可汗就写信给北周的当家人宇文护,宣布要废止两国的婚约,考虑将自己的爱女三公主嫁到北齐去。不久,吐谷浑、漠北、北齐、南陈四国结盟的消息又传到了长安,北周上下顿时紧张起来。尤其是大冢宰宇文护,他集朝中的政权、军权、财权于一身,却在两年前大败于洛阳金墉城下,如今又恶化了周边的邦交关系,将北周置于孤家寡人的境地。如果不尽快摆脱困境,无论是百官,还是百姓,都会认为他才不配位的。

宇文护只得将亲信吕思明、侯伏侯龙恩等人叫到府中,商量对策。经过一番筹谋,宇文护决定一面派人多带金银,前往漠北王庭,争取说服木杆可汗履行周主宇文邕和三公主的婚约;一面派人前往此次挑头的南陈聘问,试探和解的可能。

聘问即访问,这是个极有技术含量的活计。首先要做到眼口如一,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其次要足够圆滑,能八面玲珑、左右逢源;最后还要韧性十足,当强则强,当屈则屈。

于是宇文护又为派谁聘问发愁起来。按照约定,木杆可汗早在前年就该把女儿嫁过来了,但由于双方两次合兵攻打北齐失利,在北方所向无敌的木杆可汗感到颜面无光,因而将婚期一拖再拖。

这时,脸、鼻子、人中奇长无比,面相上谓之“三诈”脸的吕思明建议道:“一事不烦二主,当初是梁侯萧岿亲赴漠北王庭,说服木杆可汗定下这门婚约的,不如还由他去。”

宇文护想了想,萧岿口才无双,在长安、漠北王庭时皆颇有人缘。他身为大周的藩国之主,韧性方面自不必说。看来还真是只有他最合适!

至于南陈一路的特使,宇文护选中了当年攻破江陵时,掳到长安的庾信。这庾信乃是文坛宗师,早在江南时就名震天下,为江南文人、门阀所推崇。以他的声望与在江南的人脉,应该能不辱使命。

第二天,宇文护便假借天子宇文邕之手,将自己的决定变成圣旨下发。庾信领旨后,第一时间就出发了。让他意外的是,一向唯唯诺诺的萧岿竟然“抗旨”,拒不奉诏前往漠北,而是派人回了一封信,推荐之前和他一同出使漠北的御伯大夫杨荐、左武伯王庆二人。

宇文护气得在朝会上要废掉萧岿的帝位。不料隋国公杨忠、武安郡公李穆等人认为现在陈国剑拔弩张,大周的荆襄之地与其相邻,必首当其冲。而江陵北据汉沔,西控巴蜀,乃是保护襄阳等地的一道屏障。如果萧岿仓促离国,正好给了陈国偷袭的机会!

“但他抗旨就是不对!”宇文护一对黄豆大的瞳仁瞬间缩成了针尖。如今他威望不足,最烦别人公然逆自己的意。

这时,一个洪亮的声音从朝臣队列的后排传来:“梁侯特上请罪书,并附上一个锦囊,请臣转呈大冢宰。”

说话的是年过六旬的沈重,乃萧岿做皇储时的授业恩师。四年前出使北周时,宇文邕仰慕他的学识和人品,遂强行一直“慰留”在长安至今。宇文护刚才还在想平日懒得上朝的沈重今天怎么突然来了,原来在这儿等着本座呀!

不过当他打开萧岿的锦囊时,竟怒气顿消,转而眉目舒展——这个萧仁远,还真是口才了得!

他将锦囊收好,吩咐交于杨荐、王庆,令他们即刻出发,照锦囊行事。

他没注意到的是,下面的杨忠和李穆相视一笑——梁侯果然有好手段!

自三年前萧岿随他们一起千里奔袭北齐的别都晋阳,一路上萧岿妙计不断,帮了不少忙,二人遂对他心生感激。此次萧岿暗中托他们代为说项,自然义不容辞。

半个月后,庾信从江左回到了长安。他没进家门,便立即赶到大冢宰府,向宇文护禀报:陈国全程接待的是祠部尚书陈顼。这位王爷待人很客气,但提出的条件十分苛刻,要求我们必须交还巴蜀之地,否则就将联合其他三方势力攻打我大周!

“休想!”宇文护气得重重一拳砸在书案上,“巴蜀乃我钱粮之源,全国的几十万大军全指着那里的粮食养活呢,怎么可能便宜了他陈国?”

更为重要的是,一旦交出巴蜀,南陈不仅可以完全控制长江的上、中、下游,还能与西北的吐谷浑疆域相连。如此一来,大周将完全陷入南陈新筹建的大同盟包围中!

宇文护盛怒之下,让庾信在一旁研墨,然后亲笔给陈蒨写信。他在信的开口毫不客气地称陈蒨为“岛夷”,告知其巴蜀之地取自陈国的前身南梁,就算是索要,也该是南梁来要,干你陈国何事?

写完用印,宇文护便让人送往建康。不久后,陈国回送来了国书,执笔的是陈顼。书中陈顼客气地称宇文护为“晋国公”,声称不给巴蜀也可,只要把江陵和西梁的江南之地交到陈国手上,陈国立即断绝与漠北、吐谷浑的邦交。至于北齐,未来一旦与北周开战,陈国承诺两不相帮。

一听只要江陵和江南数郡,在场的吕思明觉得这个代价不大,也不算伤及大周根本,倒是可以考虑。他建议绕过群臣,让陛下直接下圣旨,免得群臣阻挠。之后再委派亲信之人为特使前往江陵,与陈顼约好一手交地,一手拿来与漠北、吐谷浑断交的明诏。

宇文护明知吕思明这是在公报私仇,报复之前在江陵被西梁群臣殴打,咬掉脸肉的奇耻大辱,但还是基本同意。不过他额外要求一点,南陈必须与北齐断交,与大周结盟,否则他就助萧岿东进,攻打江左。

国书的草稿递到宇文邕面前时,这位北周名义上的当家人看都没看,只是让近臣长孙览念了一遍,便同意用玺了,恪尽“活图章”的职责。然而他的内心是极其震动的,因为江陵位于长江的中点,如同一道闸门,在抵挡南陈强悍的水军同时,拱卫着大周的巴蜀、荆襄安全。这两块地方乃是诸葛亮在《隆中对》中大谈特谈的霸业之资,一旦丢失,北周便只剩下关中一片狭小的地盘,实力必然在周、齐、陈三国中垫底。

所以宇文邕暗中命令心腹、下大夫王轨,连夜派信使赶在宇文护的人前头,赶往江陵告知萧岿,让他早做准备。

密信送到江陵时,萧岿正在与刘盈、王操、傅准等重臣视察城外的一处水军军营。江陵的长江水面枝杈繁多,有百洲之数,这处军营位于一条偏离主干流的洲中,附近树林茂密,颇为隐蔽,一向不为外界所知,正是萧岿为了东征所秘密建造。

经过王操数年的锤炼,西梁如今兵强马壮,尤其水军战力不俗,目前已拥有两百余艘金翅大船,两万多精锐水军士卒!

萧岿在岸上望着水面上神龙一般见首不见尾的金翅船队,信心十足道:“有此劲旅,何愁江左不平!”

在他看来,西梁与陈国共用一条长江,两国的国都江陵、建康分别坐落于长江的西头与东头。无论谁想灭掉谁,水军都是最为称手、最为直接的利器。虽然目前西梁的水军数量还比不上陈国,但数量从来不是决定胜负的唯一力量。

王操见他志得意满,又为他加油鼓劲道:“如果一切按陛下所料,未来我军还可再添三百艘金翅大船。到时五百艘巨舰在手,即便是陈国把所有的家底拿出来,也超不过此数!”

萧岿点了点头,我的预料一定不会错的,只要陈蒨一死,他们的这三百艘大船必为我萧仁远所有……

这时,一名年轻的宫中内侍一路小跑直趋近前,呈给萧岿一个蜡丸。这是宇文邕跟他秘密联络时常用的通信方式,此刻身边都是心腹,他便毫不避讳地当众打开。

看完内容,他一边将其撕得粉碎,一边眉头微蹙起来。他不是没料到陈顼会出此损着儿,只是没想到宇文护的决定会如此轻率。江陵乃是四面通衢、天下之腰,他竟这么干脆地答应送与南陈,如此鼠目寸光,注定这辈子不能百官之首竿头,更进一步,成为天子!

不过他现在可没心情替宇文护的未来操心,他将内容透露给众人后,令他们做好应对各种情况的准备。

刘盈领命后叹了一句:“我们的这支军队是留着开疆拓土的,希望不要耗费在防御上。”

“应该不会的,”萧岿平静道,“等北周的公文一到,朕就去见田弘。”

田弘是北周的江陵总管,带着数千人驻扎在江陵西城,名为协防西梁,实为监视萧岿。不过与尖酸刻薄、锱铢必较的前任崔士谦相比,此人更崇尚以和为贵。只要不触及北周的底线,他尚能在一定程度上兼顾西梁的利益。

按照宇文邕的密信上所说,宇文护的亲信、卫国公宇文直作为特使,不日便会抵达江陵。在此之前,北周朝廷会有公文送到田弘手上,以便他做好一应准备。萧岿虽然着急,却不能暴露与宇文邕的关系,只能耐着性子等公文送抵后再去。

三日后,朝廷的文书到了,一共两份:一份是送到西城嘱咐田弘的,令其严密监控好西梁,保证与南陈交割顺利;一份是送到东城,告知萧岿准备让出一半疆域,然后把都城迁到监利去的。

萧岿做急匆匆状,立即赶去西城的总管府。

武将出身的田弘今年不过五十三岁,但由于常年征战留下了一身的病,如今是药罐子不离身,看上去足足有六十多岁。而且他的左肩受过伤,明显低过右肩一截,远远看着像是要随时歪倒在地。然而他离府门还有老远,就朝萧岿拱起了手——无论是见上官还是下属,这位老将军都是腰杆笔直、极重仪表,即便这样让他的身体很是吃不消。

“未曾远迎,还请梁侯恕罪。”

黑云即将压城,萧岿面上依旧风轻云淡:“是我事先未有通报,贸然前来,还望使君不要介怀。”

田弘客气一番,将他引进了总管府的议事厅。田弘没前任那么霸道,请萧岿居上座,自己则居下首,然后才问梁侯可是为了周、陈媾和之事前来?

萧岿就喜欢他的干脆劲儿,便正色道:“没错。虽然此事涉及的是我西梁存亡,但我想问一句,使君对此事什么态度?”

“此乃误国之举,不敢奉诏!”田弘掷地有声道。

萧岿没想到他如此直接,就直言:“大冢宰怕是心意已决,抗命也于事无补。”

田弘闻听霍然起身,目有怒色道:“我田广略(田弘字广略)本是一介平民,如今能成为天子敕封的雁门郡公,全是沙场征战、为国开疆拓土换来的。从没听闻割地辱国,还能加官晋爵的!如果江陵在我手中丢了,我就以死谢罪于未央宫的北阙前!”

萧岿赶紧起身,请老将军莫要激动,坐下慢慢说。

“其实我有一计,不用抗命,就能让陈贼的企图落空。”

“梁侯要我做什么?”

“帮我拖延一个月时间,我就有办法让陈蒨弃江陵不要……”

田弘听得连连点头:“梁侯不愧是英察之主,洞察人心可谓已至化境。”

萧岿听出了他话中的弦外之音,就推心置腹道:“将军之心,日月可鉴,无须洞悉。”

田弘默然领受了这个马屁。

数日后,宇文直在数百名随从的簇拥下,来到了西梁。他一进入西梁地界,就受到了田弘的款待。每到一城一郡,皆有美酒美食招待,歌姬舞姬助兴,好不快活。

宇文直刚刚二十出头,正是野心、虚荣心膨胀的年纪。他平日里在长安又得捧堂兄宇文护的臭脚,又得在四哥宇文邕面前俯首称臣,明明是弟弟,却得当孙子,十分憋屈。如今被当成神仙一样供着、尊着,别提多得意了,完全把西梁当成了北周的地盘,不仅随意索要,还夜夜笙歌,顿顿奢靡,到江陵不过一天的路程,他竟然走了五天!

原本田弘只是想把他招待舒服了,结果几天下来自己倒不舒服了,因为宇文直一顿饭要摆至少五十道菜,包括只看不吃的“看菜”,每天光牛就要消耗整整一头!这让生性节俭的田弘十分厌恶,但萧岿说只要能拖慢这位特使的行程,一天十头牛他都供得起。

于是乎,宇文直被伺候得似神仙一般快活,竟然萌生了在江陵常住的念头。然而等他跟着田弘来到江陵城下,情形却大为不同。

原本田弘已经嘱咐好了,要江陵城大开北面的长阳门,西梁文武百官出城一里迎接。但等到了城下一看,一个迎接的官员都没见到。宇文直正要让田弘把萧岿叫来兴师问罪,却见长阳门里跑出一匹快马,骑马者他认识,正是三年前押送万斤黄金到长安的傅准。

傅准纵马奔来,不等马蹄停稳就翻身下马,来到近前拱手匆匆行礼道:“特使可算来了!大事不好,陈国特使江总现在正在城中巡视国库,让我主交出全部的账簿!”

“什么?!这匹夫已经到了?”宇文直眼睛瞪得斗大,心头涌上一股被人公然入室抢劫般的屈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