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更急了。燃烧的纸钱和香烛很快被扑灭,只留下几缕青烟,迅速消散在寒风中。石碑孤零零地矗立在老松下,如同一个巨大的墓碑,沉默地守护着这片被遗忘的战场和无法安息的亡魂。
耿仲明直起身,抹去脸上的泪痕和雪水,眼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与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他解开自己的玄狐斗篷,又脱下身上那件登州旧棉袄。在棉袄的内衬里,他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件折叠整齐、颜色暗沉、带着明显刀箭撕裂痕迹的衣物——那是一件明朝低级军官的青色棉甲战袍!胸口处,一个用红漆书写的“毛”字虽已褪色剥落,却依旧清晰可辨!这是他在登州兵变前,一个战死部下的遗物,他一直贴身藏着,如同藏着最后一点关于东江、关于毛文龙的念想。
他将这件残破的、承载着太多记忆与痛苦的战袍,仔细地、郑重地铺展开,然后,缓缓地覆盖在面前冰冷的青石碑上!仿佛要用它,为这些曝尸荒野的英魂,遮挡些许风雪。
做完这一切,耿仲明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他站起身,对韩铁手道:“填土吧,埋实了。不留痕迹。”
韩铁手默默点头,拿起鹤嘴锄,将挖出的冻土重新填回坑中,将石碑的基座牢牢掩埋、夯实。又将剩余的雪扫拢覆盖上去,尽量抹平痕迹。风雪很快会掩盖一切。
就在两人准备离开这片伤心地时,耿仲明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不远处一具被积雪半掩的尸骸旁,有什么东西在微光下反射了一下。他心中一动,走了过去。
那是一支断裂的骨笛。笛身细长,呈惨白色,显然是人的腿骨制成。笛管上刻着简陋的音孔。笛子的主人,一个穿着破烂鸳鸯战袄、头颅被砸碎的士兵,一只僵硬的手还保持着紧握的姿势,似乎临死前还想吹响它。骨笛的一端,深深扎在冻土里,另一端,沾满了暗褐色的血污。
耿仲明蹲下身,轻轻拂去骨笛上的积雪,将它从冻土中拔了出来。入手冰凉刺骨,带着死亡的气息。他下意识地将骨笛凑到唇边。
呜——!
一声极其尖锐、凄厉、不成调的音符猛地从笛孔中冲出!如同夜枭的悲啼,又如同万千怨魂的尖啸!这声音穿透狂风的呜咽,在死寂的松林和空旷的山谷间骤然炸响!凄厉得令人毛骨悚然!
“王爷!”韩铁手脸色大变,下意识地握紧了腰刀!这声音在深夜的寂静山林中,传得太远了!
耿仲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凄厉笛声惊得手一抖,骨笛差点脱手。他猛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和危险,立刻将骨笛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触感直透心脾。
“走!”他低喝一声,不再犹豫,转身大步走向拴马处。韩铁手紧随其后,警惕地扫视着四周黑暗的树林。
两人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那片被风雪重新覆盖的坡地,那石碑和战袍已消失在茫茫白色之中。然后,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嘶鸣着,驮着他们冲入风雪,朝着显通寺的方向疾驰而去。
就在他们身影消失在松林边缘的刹那,距离老松石碑不远的一处巨大经幢(刻有经文的石柱)后,积雪覆盖的阴影中,一个身影缓缓站了起来。
正是耿继茂!
他穿着一身与雪地几乎融为一体的白色裘皮,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冻得发紫,但那双年轻的眼睛里,却燃烧着震惊、恐惧、愤怒和一种被背叛的冰冷火焰!他死死盯着父亲和韩铁手消失的方向,又猛地转头,看向那棵老松树下刚刚被填平、覆盖着新雪的土堆——那里,刚刚埋葬了一块刻着“东江英魂”的石碑,还覆盖着一件刺眼的明朝战袍!
“东江…毛帅…”耿继茂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身体因寒冷和愤怒而剧烈颤抖。他从小在盛京长大,接受的是最正统的满洲教育。“东江镇”、“毛文龙”这些词,在盛京的语境里,就是“叛逆”、“贰臣”的代名词!是必须被彻底抹杀和遗忘的耻辱烙印!而他的父亲,大清国的“怀顺王”,竟然在深夜风雪中,偷偷跑到这荒山野岭,祭奠这些叛逆的尸骨?还刻碑?还埋下明朝的战袍?!
这不仅仅是怀旧!这是对大清的背叛!是对他耿继茂未来的巨大威胁!如果此事泄露出去…“怀顺王”的爵位…甚至他们全家的性命…耿继茂不敢再想下去,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
他踉跄着冲到那棵老松下,不顾一切地用双手疯狂地刨开父亲刚刚填埋的冻土!手指很快被坚硬的冰碴划破,鲜血染红了白雪,但他浑然不觉。他心中只有一个疯狂的念头:毁掉证据!毁掉这块可能带来灭顶之灾的石碑!
然而,冻土坚硬如铁,仅凭双手,根本无法快速挖开。耿继茂喘着粗气,看着只刨开浅浅一层的雪坑,又看看父亲和韩铁手可能随时返回的方向,一股更深的寒意从心底升起。
不行!不能硬来!会被发现的!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扫过被新雪覆盖的土堆,最终,落在了那件覆盖在石碑上、只露出一角的明朝青色棉甲战袍上!那个刺目的“毛”字一角,在雪光下如同烧红的烙铁!
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毁不掉石碑…那就拿走这个!这是父亲私藏前朝衣甲、心怀故主的铁证!有了这个…或许…在必要的时候…能保住自己…甚至…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打了个寒颤。但求生的本能和对未来的恐惧压倒了一切。他不再犹豫,猛地伸手,抓住那件残破战袍的一角,用力一扯!
“嗤啦——”一声布帛撕裂的轻响在风雪中格外清晰。战袍被他从石碑上扯了下来,带着冰冷的泥土气息。他迅速将这件刺眼的“罪证”紧紧卷成一团,塞进自己宽大的白色裘皮内襟里,用腰带死死勒紧!做完这一切,他像做贼一样,惊恐地四处张望,然后跌跌撞撞地冲下坡地,朝着显通寺的方向,连滚带爬地消失在风雪弥漫的黑暗之中。
风雪依旧。老松下,那块刻着“东江英魂”的石碑,失去了战袍的覆盖,重新裸露在凛冽的寒风中。碑面上那八个大字,在风雪中显得更加孤寂、苍凉,如同一声被冰封的、无人听见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