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夜我把卡车停在荒村小店。
店主爷爷警告:“后生,快走!有人在吃你的影子。”
我笑他迷信,却瞥见孙女正盯着我脚下咽口水。
回程路上车窗莫名出现手印,后视镜里总闪过白影。
行车记录仪显示:那个孙女正趴在我车顶啃噬着什么。
镜头转向驾驶座——里面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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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碾过坑洼,溅起的泥浆泼在挡风玻璃上,雨刷器徒劳地左右挥舞,像两条垂死挣扎的黑鱼。车前两道昏黄的光柱,在这铺天盖地的黑雨里,虚弱得只能照亮前方几米翻腾的泥汤。雨水砸在铁皮车顶,砰砰作响,像无数冰冷的指头在疯狂敲打棺材板。车里弥漫着一股湿冷铁锈、陈年柴油和我自己身上馊汗混合的怪味。电台滋滋啦啦,没一句人话,全是鬼哭狼嚎的电流声。我狠狠拍了下方向盘,喇叭在暴雨里短促地呻吟了一声,瞬间就被吞没了。
“操他姥姥的鬼天气!”我骂了一句,声音在狭小的驾驶室里撞了一下,显得格外干涩。这雨下得邪性,从傍晚开始,没半点停的意思,把路泡成了烂泥塘。前头一个急弯,黑灯瞎火的,路牌早被野草啃得只剩个铁架子,歪歪扭扭指向一个地名——黑水沟。地图上屁大一点,深山里抠出来的村子。
引擎盖底下突然传来一阵拉风箱似的“咳咳”声,车身猛地一哆嗦,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油门踩到底,回应我的只有一阵阵无力的抽搐。水温表那根红针,疯了似的往上顶,直逼红线。完了。我心里咯噔一下,这荒山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真他娘的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只能去那黑水沟碰碰运气了。我把歪斜的“黑水沟”牌子抛在身后,凭着一点模糊的记忆和山势走向,把沉重的车头扭进了一条更窄、更烂的岔路。车轮在泥浆里艰难地拱动,车身剧烈地左右摇摆,每一次倾斜都让人感觉下一秒就要彻底翻进路边的黑水沟里。
不知在泥泞里挣扎了多久,终于,一点微弱的、昏黄的光晕刺破了浓墨般的雨幕,在前方山坳的暗影里摇曳着。像坟地里飘忽不定的磷火。近了,才看清是两间低矮的瓦房,紧紧贴着陡峭的山壁,仿佛随时会被那巨大的黑影压垮。门口歪歪扭扭挂着一块木板,上面用墨汁写着“小卖部”三个字,墨迹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像是几道干涸的血泪。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下车,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我的外套,黏糊糊地贴在身上。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门,一股混杂着陈年灰尘、廉价烟草和某种难以名状的、类似草药腐烂的沉闷气息猛地灌进鼻腔。屋里光线极暗,只有一盏挂在梁上的老式白炽灯泡,昏黄的光晕勉强勾勒出杂货堆的轮廓。墙角神龛里供着一尊看不清面目的泥像,前面摆着几样干瘪的供果,香炉里插着三支将尽未尽的残香,烟雾缭绕,给这昏暗的空间更添了几分诡谲。
柜台后面,一个老头蜷在一把竹椅里,整个人干瘦得像是从老树根里直接剥出来的。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死苍蝇,眼皮耷拉着,几乎遮住了整个眼珠。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辨不出原色的旧布褂子,枯枝般的手指间夹着一根旱烟杆,烟锅里的火头在昏暗里明灭不定。他旁边站着个小女孩,五六岁的样子,穿着一件同样褪色的碎花小褂子,扎着两根细细的小辫,脸色是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病态的惨白。
老头眼皮微微掀开一条缝,浑浊的眼珠动了动,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眼神,不像在看活人,倒像是在打量一件刚从土里刨出来的旧物什,冰冷又麻木。
“后生,”他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铁锈,“歇脚?”
“嗯,”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也带着疲惫,“车趴窝了,这鬼天气……有开水么?泡碗面。”
老头没应声,只是用烟杆指了指角落里一个积满污垢的铁皮暖水瓶。我走过去拎了拎,沉甸甸的,还有点烫手。正弯腰在货架上翻找方便面,老头那嘶哑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不高,却像冰锥子一样扎进这沉闷的空气里:
“后生,听我一句,加把油,赶紧走。”
我动作一顿,直起身,疑惑地看向他。昏黄的光线下,他的脸像一尊风化严重的石雕,沟壑纵横:“走?老爷子,我这车动不了了,外面雨大成这样,能走哪去?”
老头没看我,浑浊的视线似乎穿透了我,落在门外无边无际的黑暗和雨幕里。他深深吸了一口旱烟,劣质烟草的辛辣味弥漫开来,混杂着屋里那股陈腐的气息。
“你这车……停得不是地方。”他吐出一口浓白的烟雾,烟雾在灯泡下盘旋,像是有生命,“有人……等着吃你的影子呢。”
“吃影子?”我愣了一下,随即觉得荒谬,甚至有点想笑,“老爷子,您这老辈人讲的古话吧?现在啥年月了,还信这个?”
我一边撕开泡面的包装,一边摇头。山里人迷信,老辈传下来的神神鬼鬼故事多得很,这老头估计也是憋久了,逮着个生人就想讲讲。热水冲进面桶,蒸腾起一股人造香精的气味。
就在我准备盖上盖子焖面时,眼角的余光无意中扫到了柜台边的那个小女孩。
她一直没动,像个人偶一样安静地站着。惨白的小脸上,那双眼睛大得惊人,黑漆漆的瞳孔,几乎看不到眼白。此刻,这双黑沉沉的眼睛,正直勾勾地、死死地盯着我的脚下——确切地说,是盯着我映在坑洼不平、满是尘土地面上的影子!
昏黄的灯光从斜上方打下来,我的影子在脚边拖得长长的,随着我的动作微微晃动。
小女孩的视线,就那样贪婪地、牢牢地吸附在我的影子上,仿佛那是什么绝世美味。她惨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黑洞洞的眼睛,闪烁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纯粹的渴望。然后,我清晰地看见,她那小小的、没什么血色的喉咙,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那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吞咽动作。
一股冰冷的寒气,猛地从我的尾椎骨窜起,瞬间爬满了整个后背。手里的泡面桶差点没拿稳,滚烫的热水溅了几滴在手上,也浑然不觉。我猛地抬头看向柜台后的老头。
老头依旧半眯着眼,吧嗒着旱烟,仿佛刚才那句骇人的警告和眼前这诡异的一幕都与他无关。烟雾缭绕,模糊了他那张枯树皮似的脸。只有那嘶哑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钻进我的耳朵:
“影子被啃掉的人……活不过冬至。”
“砰!”我几乎是撞开那扇破木门冲出去的,冰凉的雨水劈头盖脸砸下来,却浇不熄心头那股莫名窜起的寒意。那老头嘶哑的警告,还有小女孩盯着我影子吞咽的动作,像两个冰冷的钩子,反复在我脑子里撕扯。我发动了车子,引擎盖下那阵“咳咳”声奇迹般地消失了,水温表也回落到了正常位置。
“妈的,自己吓自己!”我啐了一口,狠狠踩下油门,沉重的卡车碾过泥泞,再次冲进无边的黑暗雨幕。雨刷器疯狂摇摆,车灯像两把虚弱的光剑,徒劳地劈砍着浓稠的夜。我把收音机音量开到最大,里面正声嘶力竭地吼着“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震耳欲聋的噪音强行塞满了狭小的驾驶室,试图把那荒村小店里的阴冷彻底驱逐出去。
跑长途这些年,什么荒僻地方没去过?神神叨叨的话听得多了。一个老疯子,一个小哑巴,几句疯话就想吓住我王建军?笑话!我强迫自己盯着前方被车灯照亮的一小段烂路,不去想那昏黄的灯光,不去想那浑浊的眼睛,更不去想那惨白小脸上无声的吞咽……
夜更深了,雨势似乎小了些,但山路盘旋,依旧看不到尽头。车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山崖像沉默的巨兽蹲伏在侧。长时间的神经紧绷和单调的引擎轰鸣让我眼皮越来越沉,倦意如同冰冷的海水,一波波侵蚀着意识。
不行,得提提神。我摸索着掏出烟盒,抽出一根叼在嘴里,低头去掏口袋里的打火机。就在这低头的一瞬间,眼角余光扫过驾驶座侧面的车窗玻璃。
动作猛地僵住。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擂鼓般撞击着胸腔!
车窗玻璃上,就在我脑袋旁边,紧贴着驾驶座的位置,赫然印着一个泥手印!
那手印不大,指头纤细,轮廓清晰得像是刚刚才按上去。湿漉漉的泥浆正顺着玻璃慢慢往下淌,留下几道肮脏的痕迹。绝不是我的!我开车门是从右边下的,关好门才绕到左边上的驾驶座!而且,这手印的位置……太高了!像是有个什么东西,扒在车顶,把脑袋探下来,用手扒住了我旁边的车窗!
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头皮阵阵发麻。我猛地抬头,视线穿过驾驶室顶棚,死死盯住车顶。除了哗啦啦的雨声敲打铁皮,什么动静也没有。可那手印,那清晰得刺眼的小手印,正无声地贴在冰冷的玻璃上,嘲弄着我的惊骇。
我几乎是扑到方向盘上,一脚将油门踩到底!引擎发出沉闷的咆哮,巨大的车身在湿滑的山路上猛地向前一窜,轮胎卷起的泥浆狠狠甩在两侧。恐惧像藤蔓一样勒紧了我的脖子,呼吸都变得困难。我死死盯着前方,双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
眼睛却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不受控制地瞟向头顶的后视镜。
镜子里,映出车后一片被尾灯染红的雨幕,以及……一个模糊的、一闪而过的白色影子!就在我车尾后方几米远的地方,紧贴着路面,像一张被风吹起的惨白纸片,在车尾灯的红光里倏忽隐没!
幻觉!一定是太累了,眼花了!我用力眨眨眼,再看向后视镜。那片红蒙蒙的雨幕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冷汗顺着额角滑下,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我胡乱抹了一把,强迫自己镇定。对,幻觉,都是自己吓自己!那老头的话有毒!我大口喘着气,试图驱散心头的恐慌。
就在这时,方向盘猛地一沉!
一股巨大到无法抗拒的力量突然施加在方向盘上,像一只无形冰冷的大手,死死攥住了它,狠狠朝左拧去!卡车巨大的车身瞬间失控,咆哮着冲向左侧陡峭的山崖!
“我操——!”我亡魂大冒,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爆发出野兽般的嘶吼,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扳住方向盘,跟那股可怕的力量对抗!肌肉贲张,青筋暴起,脚下的刹车几乎要被我踩进油箱!轮胎在湿滑的泥地上发出刺耳的尖叫,车身剧烈地左右甩动,车头险之又险地在距离崖壁不到半米的地方猛地顿住,车尾甩出一个巨大的弧度,差点就翻下另一侧的深沟!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破膛而出。我瘫在驾驶座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汗水浸透了衣服,黏腻地贴在身上。刚才那一下,绝对不是什么幻觉!那力量,冰冷、强大、带着明确的恶意!
车窗外,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雨点敲打车顶的单调声响。山风呜咽着刮过崖壁,像是什么东西在黑暗里低低地笑。
不行!不能停在这里!必须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行车记录仪!那玩意儿一直开着!对,看记录仪!它一定拍下了什么!
我哆嗦着手,在方向盘下方摸索着,找到了那个小小的屏幕。冰冷的汗水和雨水混合着,让手指滑腻不堪,几次都没按准按键。终于,屏幕亮了起来,幽幽的蓝光映在我惊惶的脸上。
屏幕上是颠簸晃动的视角,正是卡车前方的山路。我颤抖着手指,把时间轴往回拨。倒回……倒回到离开那个荒村小店之后不久的画面。
屏幕里,泥泞的山路在车灯下延伸,雨刷器单调地左右摆动。一切似乎正常。我死死盯着屏幕,呼吸都屏住了。突然,画面边缘,靠近驾驶室顶棚的位置,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我猛地将画面放大!
屏幕剧烈晃动了一下,随即聚焦。然后,我看到了。
就在我头顶的车顶上!紧贴着驾驶室的位置!
那个穿着褪色碎花小褂的小女孩!她像一只巨大的、惨白的壁虎,四肢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态张开,牢牢地吸附在湿漉漉、高速行驶的车顶铁皮上!她的小脸紧贴着车顶,那双在店里曾让我不寒而栗的、黑洞洞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贪婪地“盯”着下方——也就是驾驶室里我的位置!
更恐怖的是她的动作!
她的头低伏着,小小的嘴巴以一种人类无法做到的角度大大张开着,惨白的牙齿在车灯偶尔扫过的反光里闪烁着寒光。她正对着驾驶室顶棚的位置,一下,又一下,疯狂地啃噬着!撕咬着!仿佛那里有什么极其美味的东西!
她在啃什么?
一个冰冷到极致的念头,带着万钧之力,轰然砸进我的脑海!像一桶冰水从头顶浇下,瞬间冻僵了四肢百骸。我的影子!那个老头说的……吃影子!
我的视线像是被冻结的齿轮,带着一种濒死的滞涩感,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从记录仪那幽蓝刺眼的屏幕上挪开。
转向驾驶座左侧那块巨大的后视镜。
镜面光滑,冰冷。
清晰地映照出我身后的驾驶座。
宽大的、裹着磨损皮革的驾驶座。
空的。
里面空荡荡的。
没有人。没有我。什么都没有。只有冰冷的皮革褶皱,在记录仪屏幕幽蓝的反光里,投下更深的、扭曲的阴影。
嗡——!
脑子里像是引爆了一颗炸弹,所有声音瞬间被抽离,只剩下尖锐到刺穿耳膜的蜂鸣。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动,四肢百骸被冻成了冰坨,连指尖都僵硬得无法动弹。心脏……心脏还在跳吗?感觉不到。只有一种巨大的、冰冷的空洞,在胸腔里疯狂蔓延,吞噬着一切。
空……空无一人?
那我……我是谁?我是什么东西?
“嗬……嗬……”喉咙里挤出几声破碎的、不成调的音节,像是漏气的风箱。我像个生锈的机器人,脖子发出咔咔的轻响,极其缓慢地、一格一格地低下头。
目光投向驾驶座下。
车底的地毯上,被仪表盘幽幽的绿光和记录仪屏幕的蓝光切割着。本该是我双脚的位置,本该投下我影子的地方……
什么也没有。
没有双脚的轮廓。没有影子的形状。只有一片死寂的、空无一物的黑暗。干净得如同水洗过,又像是被什么贪婪的东西,舔舐得干干净净。
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并非来自车外的冷雨,而是从骨头缝里、从灵魂深处猛地炸开!瞬间席卷了每一个细胞。我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死死瞪向车顶的方向!
就在这一刹那!
“咚!”
一声沉重、粘腻的闷响,清晰地穿透了车顶的铁皮和哗哗的雨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上面重重地跺了一脚!
车顶的铁皮猛地向内凹陷了一大块!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灰尘和锈屑簌簌落下,掉在我的脸上、肩上,带着冰冷的铁腥味。
“咚!”
又是一下!更重!更狠!整个驾驶室都在摇晃!车顶的凹陷更深了,像一个被巨力踩踏的易拉罐!那凹陷的轮廓……隐约像是一只……小小的、赤裸的……脚掌印?
她在上面!
她就在我头顶!
她还在啃!还在跺!
“啊——!!!”
一声非人的、撕裂喉咙的惨嚎终于冲破了我僵硬的身体。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爆发出最后一丝源自本能的、纯粹的恐惧和疯狂!双手痉挛般死死抓住冰冷的方向盘,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仿佛要把它捏碎!右脚带着全身的重量,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狠狠跺向油门踏板!
“轰——!!!”
引擎发出一声濒死的、歇斯底里的咆哮!巨大的卡车如同被无形的巨鞭狠狠抽打,车身剧烈地一颤,排气管喷出大股浓黑的烟雾,像一头被激怒的钢铁巨兽,猛地向前方那片吞噬一切光亮的、浓稠如墨的黑暗雨幕中,绝望地、疯狂地撞了进去!
挡风玻璃上,雨水扭曲成无数道绝望奔流的痕迹。车灯那两束微弱的光,像垂死挣扎的眼,在无边的黑夜里,只照亮了前方几米翻滚的泥浆,随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没。
车顶。
那啃噬的声音,似乎……停了。
但“咚…咚…咚…”的踩踏声,却一下,又一下,沉重、粘腻,如同丧钟,持续不断地敲击在凹陷的铁皮上,回荡在死寂的驾驶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