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在湿滑的泥泞中徒劳地空转,引擎发出濒死般的哀鸣。我像一头被钉在砧板上的牲口,被死死困在这具冰冷的钢铁棺材里。车顶每一次沉重的踩踏,都像巨锤砸在心脏上,震得五脏六腑都在移位,冰冷的铁腥味和灰尘弥漫在狭窄的空间里,令人窒息。
“咚!”
又是一脚!整个驾驶室猛地向下一沉!车顶那块巨大的凹陷几乎要贴到我的头皮!我甚至能“听”到铁皮不堪重负的呻吟,能看到细小的裂纹在凹陷边缘蔓延!
“滚开!滚开啊——!”我嘶吼着,绝望地挥舞着拳头砸向头顶的铁皮,指骨撞得生疼,发出沉闷的响声,如同蚍蜉撼树。回应我的,只有那持续不断的、冰冷粘腻的踩踏声。
“咚…咚…咚…”
像丧钟,一下下,敲打着我的神经末梢。
就在这极度的恐惧和绝望几乎要吞噬掉最后一丝理智时,一个念头,如同冰锥般刺穿了混沌的脑海——神龛!那个小店角落里,供着泥像、燃着残香的神龛!那泥像……那泥像的样子!
在店里昏暗的光线下,泥像的面目模糊不清,像一团揉皱的泥巴。但此刻,在濒死的刺激下,那模糊的印象却骤然清晰起来!不是慈眉善目,不是怒目金刚,而是……一种极其怪诞的扭曲!它的嘴巴咧得极大,几乎占据了半张脸,嘴角咧到耳根,像是在无声地狂笑,又像是在贪婪地撕咬!而那双眼睛的位置……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血液。
那泥像咧开的巨口……和小女孩趴在车顶啃噬的姿态……重合了!
“咚!!!”
更猛烈的一击!车顶发出刺耳的金属撕裂声!一道细细的、冰冷的雨水,如同垂死的毒蛇,从凹陷最深处的裂缝里蜿蜒而下,滴落在我的额头上。
完了!车顶要穿了!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的僵直。我必须出去!哪怕外面是悬崖,是深沟,是吞噬一切的黑暗,也比被这鬼东西在头顶啃穿铁皮、生吞活剥要好!
我猛地扑向车门把手,手指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用力而痉挛、扭曲,几乎握不住那冰冷的金属!汗水、雨水、铁锈的腥气混合在一起,滑腻得让人抓狂!
“咔哒!”
一声轻微的机括响动,在震耳欲聋的踩踏声和引擎哀鸣中,微弱得如同幻觉,却是我此刻唯一的希望!
锁开了!
我爆发出全身的力气,用肩膀狠狠撞向沉重的车门!
“砰——!”
车门应声向外弹开!冰冷的、饱含水汽的狂风和瓢泼大雨瞬间倒灌进来,劈头盖脸,打得我几乎窒息!车外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黑,只有车灯那两束微弱的光柱,像垂死挣扎的探照灯,刺破前方翻滚的泥浆和雨幕,照亮了……一片令人心悸的虚空!
车门正下方,根本不是什么坚实的路面!是陡峭的、深不见底的悬崖!刚才那失控的一甩,车尾虽然稳住了,但大半个车身,包括我这边的驾驶室,已经悬在了深渊之上!车轮下,只有不足一米宽的、湿滑松软的泥石边缘在勉强支撑!
我撞开车门的动作,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巨大的卡车,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重心在湿滑的泥泞边缘猛然偏移!我眼睁睁看着,我这边悬空的车轮,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可怜的支撑,开始无可挽回地向下滑动!车体发出令人心胆俱裂的扭曲声,开始倾斜,加速向深渊滑落!
“不——!”
身体瞬间失重!心脏被狠狠揪到了喉咙口!整个世界在眼前疯狂地旋转、颠倒!冰冷的雨水和狂风像无数鞭子抽打在脸上!我被巨大的惯性狠狠甩离了驾驶座,撞在副驾驶一侧的车门上,又猛地被抛起!天旋地转中,我只来得及死死抓住副驾驶座位的边缘!
卡车翻滚着,咆哮着,像一个被巨力抛出的破烂铁罐,带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和撕裂声,砸向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翻滚中,碎裂的玻璃如同冰雹般激射!仪表盘的碎片、散落的杂物,在驾驶室里疯狂飞舞、撞击!
在又一次猛烈的撞击翻滚中,我的头狠狠撞在变形的车门框上,眼前金星乱冒,剧痛几乎让我昏厥。就在意识模糊的边缘,在那疯狂的旋转和坠落中,我竟然瞥见了那块小小的行车记录仪屏幕!
屏幕竟然还亮着!
幽蓝的光,在一片狼藉和黑暗中,显得格外诡异刺眼。
屏幕上,不再是车外的景象。摄像头在剧烈的翻滚撞击中,角度诡异地歪斜着,正好……对准了驾驶座!
画面剧烈地晃动、旋转,布满雪花和噪点。但就在那混乱的、如同地狱景象的画面中央,清晰地映照出驾驶座!
空的。
空空如也的驾驶座。
皮革磨损,布满灰尘和雨水。
而在驾驶座的上方,那个被踩踏得严重凹陷、甚至撕裂开一道口子的车顶位置……
一只惨白的小手,正从那道裂缝里伸下来!
五根纤细得如同枯枝的手指,指甲乌黑尖锐,正对着那空荡荡的驾驶座……不,是对着驾驶座下方那片本该有影子的、空无一物的黑暗……疯狂地抓挠着!撕扯着!像是在空气里攫取着什么无形的、但对她而言无比美味的东西!
她的动作,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贪婪和……一种捕食落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焦躁!
“呃……”
喉咙里只发出一声无意义的嗬嗬声。巨大的撞击力再次传来,我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散架了。抓住座椅的手彻底脱力。最后一点意识,被冰冷刺骨的黑暗和那屏幕上疯狂抓挠的惨白小手彻底吞噬。
……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永恒中的一瞬。
意识像沉在冰冷粘稠的沥青底部,沉重得无法浮起。刺骨的寒冷包裹着每一寸肌肤,深入骨髓。耳边是单调的、永不停歇的滴水声。
滴答…滴答…滴答…
缓慢,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节奏感,敲打在死寂的黑暗里。
我试图睁开眼。眼皮像被缝死了,沉重无比。用尽全身力气,终于撬开了一条缝隙。
黑暗。无边无际的、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
没有光。一丝一毫都没有。
眼睛徒劳地睁大,却什么也看不见。绝对的虚无,吞噬了一切形状和轮廓。只有那永恒的滴水声,如同冰冷的秒针,在丈量着这凝固的死亡。
我在哪里?
我……还活着吗?
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一股更深的、源自灵魂的冰冷恐惧覆盖。
我试着动一下手指。没有回应。仿佛这具身体已经不再属于我。我甚至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感觉不到呼吸的起伏。只有那彻骨的寒冷和空洞的滴水声,是唯一真实的触感。
时间失去了意义。
在这绝对的黑暗和寂静中,只剩下听觉还在徒劳地工作。
滴答…滴答…
单调,永恒。
然后……另一个声音,极其微弱地,混杂在滴水声里,钻进了我的意识。
喀嚓…喀嚓…
很轻,很细碎。像是……某种极其坚硬的、微小的东西,在非常非常缓慢地摩擦,或者……咀嚼?
声音似乎来自下方。来自我的脚下?不,我感觉不到脚的存在。但那声音,就是固执地从下方那片虚无的黑暗中传来。
喀嚓…喀嚓…
像老鼠在啃噬朽木,像虫子在一粒粒地嗑着坚硬的种子。在这绝对的死寂中,这微小的声音被无限放大,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耐心和专注。
我无法动弹,无法出声,甚至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还拥有实体。
只有那永恒的滴水声,和那仿佛来自地狱深处、永不停歇的、细微而执着的咀嚼声,在这片凝固的、无光的深渊里,交织回荡。
喀嚓…喀嚓…
它在吃什么呢?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猛地噬咬进我残存的意识深处。
冰冷的恐惧,比这深渊的黑暗更浓重,彻底淹没了我。
冷。刺穿骨髓的冷。
黑。凝固的、窒息的黑。
只有那该死的、永恒的滴水声。
滴答…滴答…
还有……那锉刀刮骨般的咀嚼声。
喀嚓…喀嚓…
在脑子里响,在灵魂深处刮。每一下,都感觉“王建军”这个名字被刮掉一点粉末,飘散在这无边的冰窖里。
黑水沟…悬崖…卡车翻滚…车顶上啃噬的影子…空了的驾驶座…
记忆像冻裂的冰棱,扎得意识鲜血淋漓。
完了。被吃了。在消化。渣滓都不剩了…
就在意识要被那锉刀声彻底磨碎、沉入永恒的冰河时——
“呜——呜——呜——!”
一种全新的、尖锐的、撕裂死寂的声音,猛地刺了进来!
像金属在摩擦!像警报在嘶鸣!由远及近,带着一种蛮横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硬生生扎透了那永恒的滴水声和锉刀声!
什么?!
我残存的意识猛地一颤!像冻僵的鱼被扔进了滚油!
紧接着,是另一种声音!
“砰!砰!砰!”
沉重的、急促的敲击声!闷响!带着金属的回音!就在很近的地方!不!就在我“身体”外面!
有人在砸东西!在砸这口黑暗的冰棺!
“这里!卡车在这!驾驶室变形了!”
一个陌生男人的吼声,裹挟着风雨的湿气,穿透了厚重的黑暗和冰冷的铁皮,模糊地传了进来!像惊雷!
人!活人!
求生的本能如同沉睡的火山,在冻僵的躯壳深处轰然爆发!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的力量猛地冲上喉咙!
“嗬……呃……”喉咙里挤出破风箱般嘶哑的、不成调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但这是我唯一能做的挣扎!
“有声音!里面还有动静!快!液压钳!这边门卡死了!”另一个声音吼叫着,带着急促的喘息。
“砰!砰!哐当——!”
巨大的力量在撼动着禁锢我的钢铁!金属扭曲、撕裂的刺耳噪音如同天籁!一丝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冰冷潮湿的、带着泥土和铁锈腥气的风,骤然灌了进来!
光!
不是车灯,不是灯泡!是手电筒!刺眼的白光!像烧红的烙铁,猛地捅破了浓稠如墨的黑暗!狠狠刺在我早已适应了虚无的眼睛上!
剧痛!像被针扎穿!但我贪婪地“看”着!那是光!活人的光!
“看见了!是个司机!快!担架!小心!他卡住了!”几张模糊的、带着雨水和泥浆的脸,在手电筒刺目的光晕边缘晃动。他们穿着亮橙色的、反光的衣服,像黑暗里燃烧的火把!
身体被巨大的力量小心翼翼地挪动。剧痛从四肢百骸传来,骨头像是散了架,但每一次疼痛都像火焰,灼烧着那深入骨髓的冰冷和麻木!证明我还活着!证明这具身体还在!
冰冷的空气带着雨水的腥气,前所未有地汹涌灌入肺部!呛得我剧烈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疼痛!可这疼痛,却带着一种近乎狂喜的、活着的真实感!
我被拖出了那扭曲变形的钢铁坟墓。冰冷的雨点,像无数细小的冰针,密集地砸在脸上、身上。疼痛,却无比清晰!
天是铅灰色的,阴沉得可怕,大雨依旧瓢泼。但我贪婪地看着那无垠的、灰暗的天空!看着悬崖上方那被雨水冲刷得模糊的、狰狞的断口!看着周围泥泞的乱石和倾倒的树木!
世界!真实的世界!即使它冰冷、混乱、充满伤痕!
“别睡!兄弟!看着我!坚持住!”一个搜救队员的脸凑得很近,满是雨水和关切,他用力拍打着我的脸颊,声音洪亮。
我被迅速地抬上担架,冰冷的帆布紧贴着湿透的衣服。担架被抬起的瞬间,身体悬空,视野晃动。
就在这时。
眼角余光,下意识地扫过担架下方,扫过那片被踩踏得泥泞不堪、散落着卡车残骸和碎玻璃的崖底地面。
灰蒙蒙的天光下,地面湿漉漉的,反射着微弱的光。
我的影子……
本该随着担架移动,投射在地面上的、属于我的影子……
它…在…动!
不!不是正常的移动!
那团模糊、边缘破碎的暗影,像一滩被搅动的、粘稠的污墨!它在…抽搐!极其轻微、极其怪异地…抽搐着!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正在影子内部痛苦地挣扎、翻滚!
更恐怖的是,在那团扭曲抽搐的暗影边缘,靠近我脚踝轮廓的位置……
似乎…缺了一小块?
一个极其微小、极不规则的、如同被什么利齿啃噬过的…豁口?!
一股寒气,并非来自冰冷的雨水,而是从灵魂最深处猛地炸开!瞬间冻结了刚刚涌起的狂喜!那锉刀般的咀嚼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喀嚓…喀嚓…
“呃!”我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喘,猛地闭上眼睛,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冷!他冷得发抖!快!保温毯!”抬担架的队员喊道。
厚厚的银色保温毯迅速裹住了我,隔绝了冰冷的雨水。担架被抬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和乱石中移动,朝着上方隐约传来的更多人声和引擎轰鸣的方向。
身体被温暖的毯子包裹,但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冷,却像附骨之疽,挥之不去。眼皮沉重得如同铅块,意识在剧痛、寒冷和巨大的精神冲击下开始模糊。
在彻底陷入昏迷前,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死死地抓住了担架下方那片泥泞的地面。
我的影子…
那个抽搐的、残缺的影子…
它…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