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从“骨”字说开去

提起这个“骨”字,若从字形字义的渊源推究起来,也是饶有趣味的。

简单地说,中文“骨”字不能完全等同于英文“bone”。这中间反映出中西方迥乎不同的文化习俗的背景差异。譬如,中国人历来喜欢吃排骨,啃骨头,甚至将之内化为一种锲而不舍的精神。西方人就很诧异很迷惑,bone怎么能吃,怎么能啃呢?去国外的超市一看,卖的都是净肉,没有骨头,因为英文的bone(skeleton)是把肉剔得特别干净的骨骷髅架,当然没什么可吃可啃的。在东汉许慎所撰《说文解字》中,bone的含义相当于另一个汉字,“冎”(音剐,guǎ)。《说文解字》卷四《冎部》记载:“冎,古瓦切。剔人肉置其骨也。象形。头隆骨也。”

而我们的“骨”字,是“冎”字下面加了肉(月)字。《说文解字》卷四《骨部》释曰:“肉之覈(通核)也。从冎有肉。”清代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云:“肉中骨曰覈……去肉为冎,在肉中为骨。”所以,中国人的“骨”字是“从冎有肉”的,因而这个“骨”是有吃头、有啃头的。在造字的原始意象中,先人们把包含骨骷髅及紧附其上的筋膜、肌肉和韧带附着部等等,都用“骨”来指代。这后一部分看起来像肉似筋,却又非肉非筋;品嚼起来质感也不同,很香很有滋味!

正因为如此这般的文化习俗,所以反映在中国本土医学理论中,也自然会对“骨”、“骨”的生理功能及与人体其他组织器官的关系等,产生出颇为独特的认识和观念。

历代医家奉为圭臬、尊为医书之宗的《黄帝内经》,其中有许多详尽的记载是关于骨及骨生理的。今人刘氏将《内经》中“骨”所指代的含义,大致归纳为七类物质,除了“髓”类和经脉之“支”类,起码有五类可肯定为“骨”字所涵盖,即:①骨骼之“骨”类,如硬骨、软骨等;②骨节之“节”类,如关节;③骨节之“筋”类,如肌腱、关节囊等;④起缓冲、减震、屏蔽等作用,似骨似筋亦似膜的某些特殊形质类,如椎间盘、半月板等;⑤骨之“膜”类,包括骨膜、脑膜、关节之膜等[1]。有趣的是,经脉之“支”类,依刘氏之说,也将其归为“骨”,但此类特点是既属骨又属经,似乎是二者兼之的一种结构。

[1] 刘舟.从《伤寒论》中的“支节烦疼”进而探讨《内经》中的“少阳主骨”[J].光明中医,2004,19(6):1-2.

由此可见,与西方人将骨和肉截然分开的分类理念不同,中医对骨的认知似乎更有合理性。人体运动的复杂性,典型如我们手的功能,是至今机械手计算机都不能完全模仿的。这种高度复杂的功能完全依赖于骨骼和肌肉共同协调的工作。如果说骨骼系统主静(支撑、稳定及支点)而肌肉系统主动(收缩及舒张)的话,那么在动静之间必须有一个中间转化的部分。这个部分,如果从太极阴阳学说解释,一定是质地上多像肉(柔)而功能上多似骨(刚)。柔与动合,刚与静合,动静刚柔,相依相附而为用。此之谓“骨”字“从冎有肉”的认知含义了。

再从人体发生学角度看,最精彩的是《灵枢·经脉》中黄帝的一席话:“人始生,先成精,精成而脑髓生,骨为干,脉为营,筋为刚,肉为墙,皮肤坚而毛发长,谷入于胃,脉道以通,血气乃行。”这里按人体发生的顺序列出:精、脑髓、骨、脉、筋、肉、皮肤、毛发等。“骨为干”突出了骨的重要的生理特点和地位,也是后世“骨干”一词的典出之处。“干”是事物的主体或重要部分,兼有支撑稳定和刚劲等多种意义和功能。

就骨的生理而言,最紧要的且被历代所津津乐道、受中医主流所追捧的,是《素问》中的如下四条:“肾者……精之处也,其充在骨”(《六节藏象论》),“肾主骨”(《宣明五气》),“肾主身之骨髓”(《痿论》)和“肾生骨髓”(《阴阳应象大论》)。从逻辑关系解析,由于肾主藏精,所以能生骨髓,即肾以藏精能生骨髓而主控人骨骼生长发育的整个过程。这是完全符合上文所提及的人体发生学规律的,因而这一观点两千年来一直成功地指导着中医骨病的临床实践。然而,从骨字的本义,从“骨为干”突出其刚健的记述,似乎还有余绪值得去发掘和探究。

《黄帝内经》之外,早在《周礼·天官·疾医》就记载“以酸养骨”,郑玄注:“酸木味,木根立地中似骨。”另则,《管子·四时》亦云:“风生木与骨。”这两条古文献证据之中,隐含的中医学原理是肝胆属木、互为表里,肝主筋,主一身之筋;而胆秉肝之余气荣于筋交骨之会处,却亦有养骨助生骨的作用,特别是那些附着于骨上,似筋非筋、似骨非骨、亦筋亦骨的组织,可能更与胆肝及其经脉的功能密切相关。说明除了“肾主骨”的重要论断之外,古人很早就已注意到骨与胆肝及其经脉功能在生理上有关系。

《黄帝内经》中也有足少阳胆之脉与骨病相关联的文字,如《灵枢·经脉》有载:“胆足少阳之脉……是主骨所生病者”,但吊诡的是,通行本《素问》中却找不到二者的生理联系的根据。反而很有戏剧性的,在日常生活中,老百姓有共同的体验:那夜半时分小儿长个儿的“伸跳”,恐怕是当过父母的人所习以为常而会心一笑的,也许还是多数人能够回想起的儿时记忆。这个生长现象有深刻的生物学基础,从中医观点讲,小儿生长发育并不是随时发生的,它也并不是发生在肾或者其他经脉气盛之时,而是多发生在足少阳经主令之子时(夜半23:00—1:00)。俗称“子时一阳生”,一阳即指少阳,足少阳经功能旺盛,也是一身之阴阳运动的关键之点。可见骨成长与足少阳功能的昼夜节律是同步的(详见后文)。

尽管上面我们已经举出如此多的例子和生活常识,而现实的情况却是:整个主流的中医学理论和临床体系中,迄今并没有见到这方面明确的学术观点和实际应用的记载!岂不咄咄怪事?

我们团队经过近二十年长期深入地研读《黄帝内经》,开展相关的科研及临床试验,发掘和验证了中医学中关于骨生理和骨病的另外一种学说。这就是本书所涉及的主题——“少阳主骨”。遗憾的是,似乎自唐代以后,这一学说竟然在历史长河中被湮灭了,以至于近现代中医学研究、教学和临床中,完全阙如其应有的地位。本书的宗旨就是,破解“少阳主骨”浮沉的千古谜题,用严谨的理据和科学实验,还原并验证该学说的真实性和有效性,希冀对中医基本理论的完整体系有所裨益,为骨生理病理学和骨病临床研究开辟新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