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这豆腐能嫁人

桃源村的早晨,从一声熟透了的母鸡啼叫开始。

林晚烟起得早,天光才微微亮,灶台边已架起柴火,老锅里水滚腾腾。她一边搅着锅里的黄豆浆,一边听柴火噼啪作响,空气里溢满一股淡淡的豆香。

灶间安静,只听见锅铲搅拌、炊烟上升的声音。锅沿上挂着红绳做的定时锤,随着她手势一摇一晃,像个认真打卡的小工头。

她笑了笑,把刚起锅的豆浆滤入木桶中,盖上盖,往灶边新刨的板桌上一拍:“开始吧,今天做三锅,早晚要赶出一百块豆腐。”

门外传来一声狗吠,是毛球。

紧跟着便是两声咕咚咕咚的脚步声,小豆包和小喜子一个背着萝筐、一个拎着空罐子,踉踉跄跄进了院子。

“林姐姐,我们来啦!”

“我们娘说,昨天你那饭团太香了,说我们要想再吃一回,就得帮工!”

林晚烟朝他们比了个“棒”的手势,“今天是做豆腐的第一锅,你俩来得正好。先去洗萝筐,再来帮我晾布。”

两个孩子屁颠屁颠地跑到水缸边,争着抢着洗。

不多时,又有三四个村妇拎着小篓子站到门口,有人探头问道:

“林家丫头,听说你今日做豆腐?”

“香不香啊?”

“要帮忙不?”

“我们不吃,就看看。”

嘴上说着“不吃”,脚却一只比一只跨得快。

林晚烟一点都不急,反倒主动拿出一块刚凝好的豆腐,笑吟吟地切成四小块:“想不想尝?新出的,带汁儿。”

“哎哟,这么白……这豆腐咋弄的?!”

“咋比我家炖了半上午的嫩?”

“你加了啥料?油?鸡蛋?”

“都不是。”林晚烟把刚才那一桶黄豆浆揭开,“豆子要泡得对,浆要搅得稳,火候得拿准,还得加一味——石膏粉。”

“石……石膏?!”有村妇惊叫。

“你下毒吧你?”

“石膏是做墙的!”

“你骗谁呢?!”

林晚烟早料到会有这种反应,不慌不忙地拿出一包灰白粉末,“你们听我说——这不是你们建房用的糊墙石灰,是细磨净化过的熟石膏,是镇上豆坊都用的‘点浆凝乳剂’。”

“我从前在镇上豆坊帮过工,那里的师傅专门教过我。”她把粉递过去一小撮,“你们可以闻闻,清清爽爽,不呛不刺,跟你们搓地的灰不一样。”

一名年纪稍大的妇人小心地凑过去嗅了嗅,顿时一愣:“还真不是腥的……”

“我不糊你们,我要糊你们,也不费这半夜功夫去磨豆浆。”

林晚烟说着,将豆腐片摆盘,又撒了点炒碎的花生、香葱末,最后淋上锅中热酱油,登时香味扑鼻,几名村妇喉头齐刷刷地咽了口口水。

“这……这也太香了。”

“我就闻这味都能吃仨馒头!”

“这酱油你也自己熬的?”

“豆油加酱醋、糖水炒香,再用盐勾一点湿度,早上刚调的。”

林晚烟一边解释,一边递出小陶片做的“豆腐勺”,自己拿了块递给郑三娘:“你胆子最大,第一个来评。”

郑三娘迟疑地接过,尝了一口。

下一刻,她整个人呆住了。

咬下那口嫩豆腐的瞬间,舌尖炸开一股酱香裹豆香的浓郁感,外层微带弹韧,入口却如细雪融化,一点都没有常见豆腐的粉感,反倒像镇上酒楼端出来的“贡品小菜”。

“这……这也太……”

“太嫩了……”

“太香了……”

她喃喃说着,眼圈竟慢慢泛红:“我嫁来桃源村二十年,头一回吃到能‘吞下去不想哭’的豆腐……”

众人愣了:“你咋还哭了?”

郑三娘抹了一把眼泪:“我不是哭这豆腐,是哭我命!我以前真是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啊!”

林晚烟一把扶住她,轻轻笑了:“这才是第一锅,后头还有辣味、脆皮、葱花、酱爆,等我豆坊开张,你天天能换着吃。”

“你还想……开豆坊?!”

“当然。”林晚烟拍拍手,指了指墙头晾着的计划图纸,“咱村现在水渠活了,豆田种得出来,我就要搞个豆腐坊、豆渣铺,还得做豆腐干、豆皮、豆角罐头、香干卤包……”

“你……你这些都想好啦?”

“我脑子转得快嘛。”林晚烟扬了扬眉,眼睛亮得像一锅冒泡的热豆浆,“只要东西好吃,就不愁卖不出。”

“你们帮我,我养你们。”

众人还没回神,她已经把第二锅豆腐翻进木框模具,顺手拿起炊布往上一盖,压上木板压重:“来,谁还不信,下午来帮我出豆皮,晚上请你们吃脆皮炸豆腐。”

话音刚落,郑三娘第一个卷起袖子:“我干!”

“我还会缝布!你让我做豆布袋!”

“我力气大!我能帮你抬桶!”

一时间,林晚烟家门前竟热闹得像过年。

人们围着锅灶忙得火热,手里一边包豆腐一边打听“下一锅出啥花样”,说着笑着,连带晒谷场那头都隐约听见锅铲的碰撞声。

她看着这一幕,心里却比谁都清醒。

她要的不是一口饭。

而是一条能让人吃饱、吃好、吃出值钱来的路。

林晚烟家的豆腐锅前,从清晨一直热闹到午后。

三锅豆腐刚出完,晾在篾盘上还冒着热气,就被围观村妇们一抢而空。

“我先尝这一块——哎哟,皮脆心嫩,酱味够重!”

“我来一勺辣的!”

“林丫头你这配的花椒油,辣得我直吸鼻子,可好吃得紧!”

“你家这锅能不能明儿也开?我明早来帮你磨豆!”

林晚烟在锅前手都没停,只头也不抬地笑着回道:“明儿磨豆得早起,谁来得最早,酱油豆干先给谁做。”

“那我今晚不睡啦!”

众人哄堂大笑。

这一日,桃源村的晒谷场没晒谷,却晒了一场“疯丫豆腐宴”。

热闹中,一个瘦高的身影踱步而至。

“你们这豆腐……谁做的?”

众人一顿,纷纷让出一条道。

林晚烟回头,看见一名身穿旧青袍的瘦长中年男子,眉骨凸起、眼神阴沉,手里拎着个鼓囊囊的药葫芦,腰间挂着数根草药包。

“喏,那是村东那位‘周神医’。”

“听说是从山外流落进村的,一来就开口骂人,说村里人全是病秧子。”

“但他医术是真灵,三天治好了狗蛋他娘的喉风。”

周神医站到桌边,一手捏起一块豆腐干,细细打量,忽而蹙眉:“你这豆腐……”

众人心里一紧——这神医一向毒舌,一开口准没好话。

“……不是药,却胜似药。”

他竟没骂。

反而咀嚼两下后点点头:“黄豆入脾,温润不上火,加石膏点浆,利水安胃,味不重气不呛……这豆腐,比我给你们熬的草药还养人。”

众人一听,连连惊呼。

“神医都说好!”

“这下疯丫可真要翻天了!”

可周神医却脸一沉,冷冷一句:“可惜你们配不上这锅好豆腐。”

“啊?”

“为啥?”

周神医扫了众人一眼,语气犀利:

“这几日我在村里挨家挨户诊脉,发现十户中七户肠胃有疾,三户虚寒,尤其是孩子,湿热不退、疳气横生,连咽口饭都不顺。”

“你们知为何?”

众人摇头。

“因为你们喝的——是脏水。”

四下瞬间一静。

“你们去看看井口,青苔堆着、青蛙尸烂,雨后排不净,水中浮油起白沫。村人年年腹泻、年年脾弱,就靠那点熬焦的野草汤吊命。”

“你们还能吃豆腐,是命大。”

林晚烟听完,目光沉了几分。

她早就察觉井水有异——味重、颜色浑。但她以为村人身体早适应了,没料到后果已如此严重。

“周神医。”她突然出声,“若我能净水建灶,分灶分桶制水,你可愿帮我监督水源?”

“你要净水?”

“我打算先在我家门口搭个水棚,灌水、沉渣、过滤三步走,晒水沉泥后再熬豆、煮饭。后头要是豆坊成了,村里水灶我也得一块管。”

周神医一挑眉:“你家那口破灶,能做这事?”

“我修。”林晚烟笑眯眯地拍了拍腰间笔袋,“我还有图。”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不知该笑还是该怕。

疯丫又来新的癫法子啦?

可这回,不少人却动了心思——

“她前头不是也把死田挖活了吗?”

“她豆腐都做成这样了,这净水棚说不定真能成。”

“要是真有干净水灶,我孩子的疳气能不能好点?”

“我家男人老说肚子胀,说不定也跟这水有关系……”

周神医冷哼:“你们若真信她,就别等她修好了来蹭喝。林丫头若真建灶,我来守第一灶,管你们谁敢乱倒。”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村民心里本就波动的水面。

林晚烟趁热打铁:

“我明儿开始整修灶屋,再招豆坊帮工,分出煮水岗、制豆岗、包干岗。每岗给豆票一张,可兑干豆、豆渣、豆腐块、豆腐皮,还能换我未来的——豆腐宴。”

“豆票?”有人懵了。

“什么意思?”

“很简单。”她举起手中一张灰纸豆票,“我拿出全部原料、工具,你们出工帮我,每做一锅豆腐算一分,兑物不兑钱,先来先得,干得好多给点。”

“从今儿起,干一天有豆票,三天后兑饭团、兑干豆、兑豆花、兑酱料,能带走,也能转给邻居。”

“等我后头磨出辣豆腐干,能上镇上换盐和布,那你们手里这一张——就是赚来的分红。”

“这叫——豆工制。”

周神医闻言一愣,盯着林晚烟那张灶边手绘图纸良久,忽然一笑:

“你这丫头,不止能种地、做饭,还会分工分账……你不是疯子。”

“我是疯子。”林晚烟笑着翻下一张图纸,递到他手里,“不过我是,最擅长把疯话,做成真账的那种。”

那一刻,落日刚好照进她家灶房,一锅热腾腾的豆腐正在翻滚起泡。

她站在灶前,身后是一群围着帮忙的村妇,桌上晾着整整一排雪白豆腐,门边排着三家来“领豆票”的村民,孩子在地上追着毛球跑,小豆包在板凳上认真数票。

她像个疯子。

却像个……真能把疯话做成事业的疯子。

那夜,村尾石桥上,沈砚之倚着栏杆,手里翻着那张新出炉的“豆工图”。

一张纸上写着:

【豆票初制·一期分工草案】

灶工四人、制浆两人、晾干一人、包皮一人、送样跑腿二人……

左下角写着几行小字:

“如这制度成,可推广试制粮坊、布坊、纸坊,以物易工,以票换物。”

他指腹摩挲,低声道:

“她不疯。她比我见过的官,都会立制。”